達利歐.弗在一九七四年完成的《絕不付帳》一九七〇年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具有相聯性,也是對當時義大利政局的反應。台灣版的《絕不付帳》也充斥對當前政壇、社會的嘲諷。
表演工作坊《絕不付帳》
9月17〜24日
國家戲劇院
得知「表演工作坊」即將演出《絕不付帳》的早晨,我正在看一本人口學的書,裡面說到台灣人口密度僅次於孟加拉,居世界第二位,但若就人數與適合居住、活動的平地相比,台灣的人口密度遠超過孟加拉。頓時瞭解爲何一天到晚看到的都是「災難新聞」,如果不考慮其它因素,純粹照數字統計來看,台灣災難頻頻似乎是如此順理成章。
改編文本,貼近社會
改編後的《絕不付帳》,減少了達利歐.弗(Dario Fo)原劇本中怪誕狂想的興味,增添了辛辣諷刺的對白與段落,呈現在一個災星已降的世界,人們如何被「難料的情況」發展、推轉的故事。盡力將外文劇本中的情境與台灣社會適切連接,降低本地觀眾的疏離感,這是「表坊」在引介、搬演外國劇作時令人佩服之處。在台灣,居住、宗敎的問題日漸嚴重,警界、調査局爆發一連串問題的此刻,看到《絕不付帳》裡施工不良的公寓,說自己是「打擊治安、維護犯罪」的警官,與那個拔槍技術不佳,大衣裡貼滿靈符,帶著羅盤的調査員,常讓觀眾因似曾相似而覺得接近,因爲角色的突梯而爆出連串笑聲。
經由劇場宣洩或投射對現實世界的觀感,是戲劇的重要功能之一。人們在「說口秀」中含沙射影地譏諷當權者的可笑顢頇,或是演出政治人物的模仿秀,藉著相似的外形特徵,相近的名字發音,讓大家容易對號入座,螢幕上模倣出的角色可能加強觀眾對「某某人」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或是暴露靑天白日下不可說的「內幕」,儘管這些「內幕」藉著街談巷說與媒體的捕風捉影,早已人盡皆知。在《絕不付帳》的演出中,台上台下極有默契地分享「說人是非」、「對號入座」的樂趣,像劇中誰是誰的小老婆,誰的先生搞外遇,人盡皆知,反顧眞實生活,八卦消息似乎也是民眾閒話中不可或缺的潤滑劑,這是改編者在原劇之外添加的本地口味。除此外,爲了因應流行文化,本劇還加入時興的主張與話題,例如:「夫妻同房,丈夫得付錢的立論;靑少年蹺家(國強十九歲的孩子離家出走);「威而鋼」(強嫂唸出:「十條兔鞭等於一粒『威而鋼』」);「普渡嬰靈」(引用『嬰靈』的問題);還有流行的廣吿詞(「你相信我每天只睡一個小時嗎?」)……這些改編後添加的「揷曲」台灣觀眾都很熟悉。
語言辛辣諷刺
對於必須抓住具體事件才會覺得安全的觀眾而言,理論辯證與只重文藻的劇本太過抽象,改編者認爲原劇中家庭主婦因物價上漲,搶奪超市商品的事件,似乎難起共鳴,於是將導火線改爲因爲建商偷工減料,導致房屋問題重重,「快樂希望」的社會主婦一時忿起,搶劫建商小老婆所開的超市。劇中的主要場景是工人國強夫婦的家,這個家進門的地板傾斜,如果不小心一點,就會撞上大門左前方的那根圓柱,以歪斜線條聯結的牆壁、地板,構築出不安詭譎的空間氣氛。大幕上畫滿漩渦狀的圖樣,當中用鮮艷的顏色繪出四隻緊緊握拳的手,戰鬥味十足。辛辣諷刺的語言是《絕不付帳》的戰鬥工具,最令筆者印象深刻的一段:國強老爸一出來,國強就直諫:「他有老人癡呆症。」老人說自己是學「農業」而不是學「法律」,如果誰不乖就要把他冰到冰箱,像「冷凍魚」一樣,老人走時還說:「我是日本人啦!」
改編後還添加建商「陳大器」這個角色,戲近尾聲時他出現在舞台上,藉著言語向那四個飽受警調人員壓力的夫婦(也向觀眾)再次強調「有錢是老大,你能奈我何」的痞子眞言,在眾人怒極要揍他時,他卻奇蹟似地騰空遁逃,留下閃耀的亮片翩然撒落,那兩對夫婦愣愣仰天而望,彷彿經歷一場難辨眞假的夢魘,觀眾可以感受到改編者對「一個很像我們的地方」的「不太久遠的將來」充滿無力感。
情緒、角色層次的重要
將劇本改編得如此貼近當前社會,就像遊走在過與不及的臨界線上,舞台上想呈現一個無藥可救的世界,因而語言多嘲諷,配樂也多能呈現輕鬆反諷的「辣味」,可是改編者似乎又不願絕情到底,「國強」那段希望生活安定、活得有尊嚴的獨白,在略帶感傷的背景音樂陪襯下,像是「林肯大郡」災變後,報上屢屢可見「小市民」投書,可惜這段的情緒轉折與前後連接的段落有些落差,觀眾難以從嬉笑輕鬆的心情,馬上轉成正襟危坐,氣氛難免有點尷尬。
如何控制情緒的層次,讓情節的轉換變得合理順暢,在一齣「瘋狂社會暴動喜劇」裡仍顯得相當重要。有時「強嫂」似乎不需要演得那麼猛,因爲一逕嘔心瀝血,傾懷相訴,觀眾難以體會「有」、「無」間的分野。還有國強經魯一吉的解釋,發現自己辛苦工作,卻難免在資本家的策動下,面對失業的命運,因而「頓悟」能搶就搶,該拿就拿,演員在表現這個巨大急轉時缺乏醞釀,表現出來的也不夠震撼,難以展現一個正直少疑,相信政府的人幻夢破滅的過程,劇中最搶戲的無疑是一人扮演六個角色(例如原住民警察、虔信風水的調査員、送棺材的小弟、國強的爹等)的唐從聖,他爲每個角色設計了一些習慣動作與口頭禪,再加上服裝等改變,讓人不會混淆。
糖衣藥片
達利歐.弗在一九七四年完成的《絕不付帳》與一九七〇年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具有相聯性,也是對當時義大利政局的反應。台灣版的《絕不付帳》也充斥對當前政壇、社會的嘲諷,此次的觀戲經驗讓筆者想到:現階段的劇場是不是還是先供應觀眾一些「糖衣藥片」比較保險?藥效會因服用者的抗藥性而有強弱之別,但不先讓大家甜在嘴裡,誰也不會想吃!就像《絕不付帳》如果抽掉那些眾人皆知的政治笑話,或像調査員被「嬰靈」嚇得屁滾尿流的好笑段落,所餘的篇章或許就顯得過分沈重,這年頭,誰還要聽訓呢?
導演深明此意,爲了不讓觀眾太沈重,在正戲演出前先請「導遊小姐」向讓觀眾介紹「達利歐.弗」,並高歌一曲。警察驅離了抗議歐巴桑後,觀眾起身肅立,聆聽雄壯威武的國歌,表示對國家的尊重。中場介紹「三不運輸公司」的「尊貴」旅遊計畫,預先通知待會觀眾可能會收到「贓物」,不管這些設計是囿於表演空間,或是刻意要打破「第四面牆」,都只是想吿訴觀眾:「這眞的只是一齣戲而已,別緊張!」
現在藥劑的改良越來越抓緊人性,魚肝油長得像軟糖,維他命包在可愛小動物的糖衣裡,只要醫生開對藥,應該就能發生效用吧?如果有天我們可以擴大戲劇探討的層面,容納更多的表現方式,相信社會的文化體質已然改善。
文字|簡秀珍 文化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