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戲的進行,在享受著悅耳動聽的音樂、極具感官震撼力的音響效果、華麗的燈光和淸晰奪目的影像的同時,我卻也逐漸感覺,在「科技」與「心」之間,確實有一段遙遠的距離。
果陀劇場《E-mail情人》
4月10〜13日
國父紀念館
走進劇場,兩面巨大的電視牆和投影銀幕,分別聳立在舞台的左、右、後方,令人又興奮又期待,好奇影像將在劇場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隨著戲的進行,在享受著悅耳動聽的音樂、極具感官震撼力的音響效果、華麗的燈光和淸晰奪目的影像的同時,我卻也逐漸感覺,在「科技」與「心」之間,確實有一段遙遠的距離。
人物情節缺乏說服力
還是先來談談劇本吧。劇中的主要角色有六個,音樂家阿奇、妻子小靜、兩人的好友玉屛、警員維德、靈媒兼電台主持人莎莎、電玩老闆江哥。故事主要發生在三個場景:阿奇和小靜的家,莎莎的工作室、錄音間,江哥的電玩店;以多場次、順序開展的方式娓娓道來。在阿奇和小靜的生死戀外,穿插玉屛、維德,莎莎、江哥兩段愛情作對比,而由莎莎夫人從中指點排解作串連。故事敘述阿奇生前和小靜因忙於工作疏於溝通,陷小靜於沮喪憤怒。阿奇猝死,小靜思念不已。三個月後,阿奇的靈魂在天堂發e-mail對小靜示愛,並透過移植了他眼角膜的維德,表達對小靜未盡的愛意,使維德一見小靜,左眼就不由自主的流淚。維德因此愛上小靜,但怯於面對,在阿奇的質問下,才決定和女友玉屛分手。最後佈道大會阿奇現身,以主題曲表達對小靜之愛、化解傷痛和思念,並鼓勵小靜愛維德,結束全劇。
這樣一個劇本,吸引人的並不在它情節動人、戲劇動作緊張刺激、人物深刻、主題思想博大精深等等。情節上,就是個簡單的愛情故事,配合網路溝通、生死之隔來引發思考。在結構上,它平鋪直敘、一切淸楚交代的敘事方式,使劇情沒有任何懸疑意外、淺顯易懂,兼之戲劇事件並不多,看起來鬆散平淡。人物刻畫上,主要透過直抒胸臆的方式表達想法,欠缺表裡、言行的差距和行爲刻畫,人物性格缺少層次和深度,轉變迅速,因此往往顯得突兀而缺乏說服力。
如作者安排小靜在阿奇死後迷上網路,可是絲毫看不出網路裡的人際關係、豐富的資訊如何影響改變了她?因此當她收到阿奇第二封e-mail,反省自己過去的自私時,雖然這反省本身很精采,卻像天外飛來一筆,只是說說而已;同時這種愧疚感之後也沒有再被處理。又如玉屛,之前一直被強調其性感自信和交往經驗的豐富,但當維德提出分手,她卻忽然崩潰,在沒有任何鋪排之下,宣洩出內心深處得不到眞愛的隱痛。當晚她跟莎莎哭訴,聽不進莎莎的勸吿惱羞成怒而去,第二天佈道大會就已然恢復,能夠玩笑面對,使這傷痛太沒份量。阿奇和維德亦然,第十五場,一個決定結束糾纏、一個決定去愛小靜,轉變都太快。
生死無痛,玩笑無稽
對於愛情,劇作者檢討了科技與心的距離,當科技的便利造成的親密假象,替代生活中眞實的溝通關照,小靜的痛苦於焉產生。然而這種痛苦沒有被深入刻劃,小靜只像是一個每天在家無所事事、斤斤計較於「昨天前天都沒有親」、「忘記結婚紀念日」之類事情的家庭主婦,缺乏愛情和生命的厚度,顯現不出和阿奇沈迷科技之間的張力,對阿奇的批判也就軟弱無力。對於死亡,作者強調要撫平傷痛、把握現世,卻沒有眞正面對處理死亡,阿奇雖然死了,卻徜徉在一個無限自由任性的世界裡,不停的開玩笑、說俏皮話,卻又看不出因實質的沈重而在表面上故作輕鬆歡愉的層次,只覺得純粹爲搞笑而搞笑。死亡變輕,傷痛變得沒有意義,生與死的張力不見了,肯定現世的力度也就掌掌打空,掌掌消散在發不出聲音的棉堆裡。
劇本主要吸引人的其實是劇情中引入的大量流行文化,很多場次並沒有刻劃人物、展現內在心理層次的戲劇動作,而著重以流行話題引發趣味,如電子情人、網路聊天、電子郵件、星座、命理、電玩、催眠、廣播、現場call-in、社會名人事件影射等等,優點是呈現出當代都市生活的趣味,緊密扣住流行脈動;缺點是人物被這些有趣的對話替代,對話變成介紹而非眞正的交談。當對話中大量充斥流行口語、各式玩笑,雖然親切逗趣;但一式的無厘頭機趣,並不適合每個角色和所有情境。
影像的單一說明功能
本劇重要的是把影像、歌曲引入劇情,使多媒體成爲演出不可或缺的要素。這是一種嘗試,由此出發,我們來檢討這種嘗試在劇場實踐的優缺。
劇場中影像的使用大致可以分成幾類:一、場景說明,如男女主角家外、電動玩具店鐵門外,都以實景拍攝來當背景;二、電腦畫面說明,顯現e-mail、線上聊天等等;三、情境說明,如阿奇的垂危、佈道大會的壯闊、靈魂唱歌的回憶心象;四、劇情說明,角色在現場看和拍的影像內容、電話O. S.、現場call-in、靈魂說話。這樣的分類也許不盡完美,但可以看出,影像主要的功能在「說明」,是爲了加強劇場幻覺、使觀衆感覺逼眞可信。
然而,就追求寫實而言,目前的影像使用反而成爲干擾。佈道大會一場,要表現「難以想像的壯闊場面,馬戲團與高科技的結合」,影像上呈現的卻是寥寥無幾的演員們,在空洞的場景中尷尬跪拜的交錯特寫,雖然由兩台大電視播放出來,場面仍然毫不壯闊。三段call-in中,演員們不夠眞實自然的表演缺陷又被電視放大播出,更覺其假。而當現場演員和錄影帶對戲時,一旦稍稍逸離時間和事先設定好的情緖限制,馬上就令觀衆感到困惑不解,因而疏離劇情。
就影像用來「說明」的表現形式上,目前的處理也嫌缺乏創意。舉例來說,穿著白衣飄浮在雲霧飄渺間的阿奇,消滅了觀衆對幽冥、天堂、靈魂等等原本可能有的自由想像,丟給他們一種最刻板印象式的解答。而靈魂每次要離去就先背轉身子再消失的處理,雖然非常明確的傳達「他要離開」的訊息,卻使人納悶爲何靈魂的空間轉換如此不自由,絲毫未見發揮影像「時空表現靈活」的特點。用MTV來說明阿奇唱歌給小靜聽時,兩人心中浮起的「點點滴滴的回憶」,雖然很炫,但如果只是把之前放映過的一些影像集錦起來,也不免覺其重複無聊。
舞台由四塊相連而高低各異的板塊組成。在與影像的相關處理上,導演並未致力設計可與影像對話的舞台畫面和情境,舉例來說,第十五場鬼魂現身,不管用不用影像,舞台處理只是把燈光調暗、施放乾冰、讓演員不是侷限在固定的區位中與影像對話,就是身穿白衣在空蕩蕩的舞台上有限的遊走,然而,如此傳達人鬼之隔、空間差異、角色心境,都猶有不足之處。同樣的,佈道大會一場,導演雖配合影像,將演員零散分布在舞台上,加強烘托場面的壯觀,但處理上欠缺向外無限延伸的感覺,觀衆一目了然「群衆」不過如此數人,演員間又都以類似的節奏和姿態做著和影像同樣的事情:跪拜,看來單調而不可信。
多媒體運用缺乏「必要性」
也許問題更在於:影像爲何只用來「說明」?爲何要人相信?目前劇場和多媒體的結合仍有無限的可能性可待追尋,然而當多媒體的運用只限於呈現寫實的說明性影像,已將這種可能劃地自限了。如果《E-mail情人》在說明性影像的形式、運用上,創造出它獨特的美學風格,還可令人驚喜讚嘆,但目前它並未呈現出使用多媒體「非如此不可」的理由,還隱隱變成用不吸引人的單人電視劇取代現場表演、將充滿互動可能的對手戲減損成演員對著電視的獨角戲、讓台上台下一起盯著四百吋電視,努力去相信電視劇中的世界是眞的。
《E-mail情人》試圖結合多媒體和劇場,尋找一種新的可能,然而在多媒體淪爲舞台上的豪華科技品之後,讓人覺得編導不自知地身陷他們原先所質疑的:倚賴「科技」、沈迷於包裝和噱頭,忽略和觀衆「用心溝通」帶來的最眞實的感動,這是很可惜的。果陀近年來不斷的嘗試,從音樂劇、武俠劇到此次使用多媒體,都可見其不斷追求的執著,這點値得讚賞。只是,希望果陀也能思考出這些嘗試的可能性,繼之和優越的設計群、資深專業的演員班底(特別是此次陳幼芳充滿魅力、收放自如的演出及王柏森可圈可點的警察),眞正開拓出一條果陀之路。
文字|張嘉容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