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爲本地示範了前衛活潑的高難度劇場作品,然而也在如此複雜的語言指涉裡,犧牲了觀衆對這齣戲及其原典中淋漓挖掘的人性往復的期待。
密獵者劇團《危險關係四重奏》
1月15—17〜22—24日
台北皇冠小劇場
無論是十八世紀法國小說Les Liaison Dangereuses或是德國劇作家海納.穆勒脫胎於此的劇本Quartet,其中優雅與暴力、同謀與背叛、淸潔與汚穢……,所有對立關係的差異與融合都被置於臨界點上。書信體形成的小說,「密謀」與「語言」都在保障最危險的極致不要突破這個臨界點,角色的關係因此能在秘密織就中被掌握或窺探,卻不致被揭露;而被穆勒改編之後的劇本,只剩兩個演員,伯爵夫人梅黛及瓦爾蒙──亦即設計出一連串誘姦計謀的兩個人──這兩個角色透過扮演,又同時呈現被設計拐騙的杜薇夫人與小芙蘭,人物之間對話裸裎而直接,對政治、性慾和權力直剖不諱。
或許沒有附會的必要,然而若將四重奏(Quartet)的大提琴、中提琴與兩把小提琴意指爲:伯爵夫人梅黛、瓦爾蒙、杜薇夫人與小芙蘭,倒是能聽見和諧交奏的弦面之音、又能目睹弓弦磨擦的趀響力道。對穆勒來說,小說中的四個人物只如他手中的樂器,變奏演繹只保留之間的張力與關係(liaison),略去複雜情節的交代,沉醉並放大原著中修辭的快感。例如原著伯爵夫人向瓦爾蒙表示唯有殘酷與復仇才能使她快樂,穆勒則脫口而成:「唯有野蠻才能打開心房。」這一類詩化的語言。
同樣地,到了二十世紀末,一個遠東異文化的年輕導演,也可以將原典霸佔過來,依照他所見,以及所冀望表達的脈絡去發展敍說。我們在這一場《危險關係四重奏》的演出中,察覺導演運用諸如拼貼、異物入侵、精神分裂、雌雄同體等後現代狀況中易出現的特徵,但這些特徵又不能敎人對號入座,否則陷入語焉不詳的密網中,這齣戲對我們的意義就難以捕捉。那麼,如何指認這些特徵,卻又不爲它們標示出淸楚的意義呢?
消滅模仿、拒絕再現
導演從舞台、服裝和現場音樂的運用透示了一些線索。
極微的燈光將黑盒子劇場裡的裝置描出輪廓,左舞台一扇兀立的門,門中央破了一個人形大洞,門前緊接一地的蛋卵舖成路徑──倉皇誇張的人形大洞使得暴力的痕跡明顯可見,白淨如石實則脆弱的蛋卻完好未損,不合邏輯的懸疑,阻斷了我們對時間和物理現象的合理想像。舞台中央背後直幅黑白攝影海報,一女子背面裸身下彎手指自肛門處伸出。右側低矮鐵栅欄外,一束光打在爵士套鼓上。舞台上無裝飾的長桌與椅子,兩側的電子吉他手著勁裝戴墨鏡,這些元素一再地消減「模仿」的工程,十八世紀的法國也好、二十世紀中葉的德國也好,都無法透過考據與還原「再現」於此。
導演擺脫了對時空歷史的模擬再現,卻又自覺地指出原典的意涵,例如攝影海報明顯的性主題、穿揷出現的古典音樂,演員優雅的舞蹈影射十八世紀法國貴族的矯揉身體、摔跌互相傾軋的肢體又何嘗不是試圖詮釋穆勒筆下的恐怖主義?服裝的運用更是凸顯如此旣拒絕考古又企圖模仿的意圖,男演員的黑色長靴脫下一看卻是漆光塑膠皮原料、女演員的小馬甲圓篷裙少了精緻刺繡,質料也是現代工業下的產物。
相異元素被統一放置,構成拼貼的效果,而在這些拼貼元素之外,還有一項最明顯的異物入侵──導演在劇本的兩個演員外,加入了第三個演員。這個演員著透明塑料裝,同樣沒有特定時空指涉。她一上場便受一連串的數字猜謎題目制約,邊聽謎題邊計算出答案,不計算時,又好像僕役或店員擦擦弄弄,與兩位「劇中人」的互動關係極不明顯,時而旁觀如局外人、時而相視表達些微介入的情緒。導演藉著這個角色提醒觀衆打破戲劇的幻覺,卻又在此同時讓我們陷入數字謎題的想像中,將情緒與思考連結到物質世界(資本主義世界)的網絡中,這又是另一層幻覺。因此,異物入侵的第一個層次是爲了達成疏離效果,第二個層次就是刺激我們因疏離而對所處世界的反省,這樣的反省已經逸出了文本(原典)的「主題」,但著實存於劇場內。
形式精采大膽卻無法使人「入戲」
至於精神分裂與雌雄同體,在穆勒的劇本中已可見。小說中瓦爾蒙的征服慾望,伯爵夫人的支配慾望,兩人之間的愛慾、仇恨、賭注、遊戲、脆弱、嗜血、僞飾等分裂意志與行爲,來自人性極黑暗卻也極脆弱的特質,黑暗帶來邪惡,脆弱則惹人憐憫。而暗色與潔白相映(瓦爾蒙與杜薇夫人),也不只激發彼此的嘲笑與輕蔑,還可能帶來霎時存於灰色地帶的情感──糾結了壓抑與激情、欺謊與溫柔、輕浮與深摯等複雜且分裂的意志。劇本則把這層兩相映現一把抹去,逕自將精神分裂的狀態推到極致,以語言與眼神直述娼妓與處女的共生、被虐與虐待的快感、優雅與齷齪的交接、陰謀與純眞的難辨。因此,在《危險關係四重奏》戲中,不管是瓦爾蒙與伯爵夫人、瓦爾蒙與杜薇夫人,或是瓦爾蒙與小芙蘭,讓人只看到陰謀者殘暴的嘴臉、虛飾的假意與輕浮的撩撥。一味的追逐,獵捕者彼此扮演摧殘的情境,脆弱與黑暗沒有純眞與守規相櫬,只剩一種單調的吿白。雖然雌雄同體衍生不少樂趣與懸疑,小型聚光燈也劃分出扮演的跳接情境,但仍難免重複的情慾關係模式。
或許,另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是,導演爲本地示範了前衛活潑的高難度劇場作品,然而也在如此詰屈聱牙、意象綿密、關係複雜的語言指涉裡,犧牲了觀衆對這齣戲及其原典中淋漓挖掘的人性往復的期待。形式意念雖精采大膽,然而這樣的劇場,旣要拔除我們對情節人物主題的依賴,又要以別致精萃的語言試煉我們;旣要我們開放於感官的觀賞經驗中(音樂與舞蹈的充斥包圍、自慰與吃大便的逼眞),又以智性的思維將我們冷靜地推開。對觀衆來說,這樣的戲是不是太艱難、也太苦澀了呢?當然,這也並不是相對地指觀衆還需要甜滋滋的戲,而是,相較於原典,這齣戲會不會篩濾了太多我們可以憑藉「入戲」的東西?
文字|蔡依雲 劇場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