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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黑夜白賊》之後,紀蔚然延續「家庭」的命題,再度推出《也無風也無雨》,劇場界與觀衆的期待是可以理解的。(白水 攝)
戲劇 演出評論/戲劇

破除「修身齊家」的千年魔咒

在本地劇場充斥著關於情愛、身體、歷史的「大」論述的情況下,《黑》劇與《也》劇雖不足以挽回「家庭」這個命題被八點檔肥皀劇濫用糟蹋的情勢,但或許可以提醒劇場創作者與觀衆「以小見大」的可能。

在本地劇場充斥著關於情愛、身體、歷史的「大」論述的情況下,《黑》劇與《也》劇雖不足以挽回「家庭」這個命題被八點檔肥皀劇濫用糟蹋的情勢,但或許可以提醒劇場創作者與觀衆「以小見大」的可能。

屛風表演班《也無風也無雨》

1998年10月10日

台北市社敎館

大約兩年前,在戲劇文本創作一片低迷的狀況下,《黑夜白賊》曾經在台北劇場界引起一陣風潮,作者紀蔚然相當成功地將一個八點檔肥皀劇習見的題材,轉變爲戲劇張力十足、深刻質疑家庭價値的劇作。繼《黑》劇之後,紀蔚然延續「家庭」的命題,再度推出《也無風也無雨》,劇場界與觀衆的期待是可以理解的,筆者亦不例外。

《也無風也無雨》的故事,其實開始於七年前田家父親的離家出走(失蹤、蒸發),等待了七年(可以將失蹤人口宣布死亡的法定年限)之後,田家子弟爲他辦了一場沒有屍體(死者)的葬禮。葬禮之後,在由老大繼承的公寓裡,三兄弟爲了如何分配父親的遺產而爭論不休,最小的兒子甚至不願意承認父親已死,而始終堅信父親是因爲對生命與家庭極度失望,才會離家出走,讓自己在人群之中「蒸發」。老三以爲只有自己能夠理解父親的心情,因此決定在除夕當天將自己與家庭的關係「登報作廢」。兩位兄長匆忙趕到老三家,試圖理解他爲何如此決絕,卻又牽扯出父親曾對未過門的三媳婦性騷擾的陳年醜事,在一陣錯愕與混亂之中,大哥只能大喊一聲「轉來啦」,卻似乎已無法 避免一個家庭的崩潰……。

將「家庭」符號的解構推至極端

同樣是關於家庭的題材,同樣是家庭成員之間的糾葛,《也》劇以赤裸的利益衝突(遺產的爭奪)、曖昧的亂倫情愫(老二對弟妹的欣賞、父親對三媳婦的騷擾)、完全嘲弄的態度(一再以二媳婦在葬禮中放屁的糗事取笑)、和絕裂的手段(將血緣關係「登報作廢」),企圖將「家庭」這樣一個文明符號的解構更推向極端,更爲激烈地暴露隱藏於和諧表面(嚴肅的葬禮、團圓的除夕)下蠢蠢欲動的幽暗慾望。比之《黑》劇,《也》劇更無忌憚地碰觸家庭關係中諸多不可言說的禁忌,如至親之間的欺瞞,如亂倫,並且一再揭示家庭關係中的「暴力」本質。此外,在《黑》劇中,父親雖然因爲中風而癱瘓,但他的形象並未崩解,並且有林母的勉力維持;但在《也》劇中,父親不僅將自己「蒸發」(只剩下劇末緩緩降下的老舊脚踏車─一個殘缺模糊的記憶),他的形象也只剩下等著被爭奪的利益(遺產)與詮釋權(誰對父親的記憶最爲明白淸楚),更將與父權體制相互依存的傳統家庭(倫理)逼近崩解的邊緣。如果《黑》劇中小兒子的精神崩潰是個前兆,那麼《也》劇中整個家族的崩潰就是一個無法躱避的必然結果。

但或許就是因爲作者太急於將這一切完全曝光,使得《也》劇在敍事的結構上出現一些瑕疵。

在《也》劇的上半場裡,因爲父親的葬禮與遺產所引起的爭論是情節的主軸:從葬禮中個人的言行舉止、遺產如何分配、衆人對於父親是否已死的爭議,到老三決定效仿父親─將自己從家庭中蒸發,整個敍事的節奏與邏輯關係相當淸楚;但從老三「登報作廢」開始的下半場,雖然延續了他在上半場結束前的宣示,卻因爲揷入太多「倒敍」的片段(如二嫂對弟妹吐露自己對婚姻與家庭的想法),而顯得有些混亂。我們可以理解創作者試圖藉由這些片段,進一步拆開倫理的包裝,暴露人物心底的幽暗思緖(如夫妻妯娌之間的嫌隙、如老二對弟妹的曖昧情愫),並且藉由難堪的回憶(父親如何被兄弟之間的推託逼得出走)和祕密的揭露(林父對三媳婦的猥褻行爲),將由上半場開始經營的衝突逐步推向無可避免的結局,逼迫家庭成員直視彼此的不堪。問題是,下半場在現在與過去、現實與記憶之間的轉換有些牽強(這一點在導演的場面調度上也未能得到解決),再加上與主線的關係不是那麼明顯的片段(如大嫂回憶她的小妹被逼自殺的一段),使得創作者試圖建立的層次感與懸疑有所缺陷,削弱了最終的決裂的力量。

呈現本地語言的多元風貌

另一個在結構上、也同時是角色關係上的問題,是淸水叔在劇中的兩個片段。就這個角色在劇中的份量與出現的時機來看,淸水叔非常明顯地扮演創作者在劇中的「代言人」角色(如《李爾王》劇中弄臣一角):他對田家兄弟的斥責與對家族破敗的感嘆,不僅對照出不肖子弟的無情,更點明作者對倫理頹敗的焦慮絕望。可惜的是,這個角色本身過於單薄,他的「瘋狂」不足以與其他角色的「正常」相抗衡,因此他在劇中的地位與功用,除了確認老三對父親處境的疑慮與同情之外,並未能對情節的推動與主題的闡明有太大的幫助。比之《黑》劇中的同名角色,《也》劇中的淸水叔就顯得有些多餘。

《也》劇文本中比較沒有問題的是語言的運用。在紀蔚然的劇本中,語言一向是他著力的重點,《也》劇也不例外。劇中人物口中夾雜的國台語,不僅如編導者所言,較能表現本地現今的語言生態,凸顯出角色的個人特質,更承載了家庭成員之間的相互依存卻又對抗的關係。一些(台語)俚俗語的穿揷,或許對不諳台語的觀衆造成一些困擾,但爲全劇增添了不少趣味性。此外,中英文字幕的運用,對觀衆提供服務的功能及意義其實不大,反倒是更進一步表現出本地語言的多元風貌。

除了這些文本的問題之外,《也》劇的導演在舞台空間的運用、場面調度,和戲劇情緒的掌握上,也有一些可議之處。

整體而言,《也》劇舞台空間的界定與區隔不是那麼明確有效,比較明顯的例子是淸水叔與老三對話的麵攤,與下半場中那張讓角色敍述故事與心情的長桌。在場面調度方面,導演所強調的「流動」,在上半場時相當有效:讓角色在重重的障礙(到處堆累的傢俱與雜物)之間穿梭交錯,不僅創造出某種「危險感」,呼應一個家庭瀕臨崩潰的險境,也頗能表現出角色關係的重重糾葛與壓迫;但到了下半場,由於舞台區位的問題,這種「流動」的調度方式不僅無法解決文本在敍事結構上的混亂,反而深陷其中,使得下半場的舞台畫面始終缺少整體感(如上半場的危險感),在現實與記憶之間的轉換也不是十分流暢,導致一些令人尷尬的空白(如三媳婦在兩種情境之間的兩次進出)。

戲劇情境與情緖掌握缺乏節制

在戲劇情境與情緒的掌握上,導演明顯缺乏節制,最淸楚的例子分別各在上下半場。上半場中,導演藉由一袋垃圾在角色之間不斷換手的片段,相當明白地表示田家兄弟在面對彼此與家庭時的感受,筆者可以接受這樣的作法,卻無法接受似乎沒有止盡的重複,原本應有的趣味也經不起這樣的消磨。另一個例子出現在全劇結束前的時候:當老大將要離開老三家前,突然回頭對衆人大叫的「轉來啦(回家團圓)」,不僅無法讓我們同感/同情這些人的難堪,甚至讓人錯愕─因爲這突如其來的肥皂劇場面。整體來看,上半場過於輕浮討喜,下半場則有濫情之嫌,都未能完全掌握到原作中試圖營造的「黑色情緒」─冷靜的、殘酷的、暴力的,卻也是幽默的。

從《黑夜白賊》到《也無風也無雨》,我們的期待有失有得:前述的一些問題,使得《也》劇情節結構的嚴謹與戲劇張力的經營不及《黑》劇,但在選材上,我們在《也》劇中卻看到創作者對家庭價値更進一步的省思,對於男性在家庭中的處境(權力與情感的失落)也有更爲深刻的表白。將兩劇並列來看,創作者相當成功地藉由家庭這個命題,對本地社會四處流竄(權力、性愛、財富)的慾望,做了一番嚴肅的檢視。

在本地劇場充斥著關於情愛、身體、歷史的「大」論述的情況下,《黑》劇與《也》劇雖不足以挽回「家庭」這個命題被八點檔肥皀劇濫用糟蹋的情勢,但或許可以提醒劇場創作者與觀衆「以小見大」的可能。

 

文字|陳正熙  國光藝校劇場藝術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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