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以精緻文化的提煉爲信念,以新古典折衷主義的手法創作舞蹈,兩位編舞家儼然把劇場舞台所賦與的性別角色,作了一番明確且肯定的詮釋。如果說季利安這三個舞作是嵌陷於西方傳統的性別衝突之中,則劉鳳學的《起手板》卻有意爲中國傳統女性建構一個平和的風範。
季利安經典集 荷蘭舞蹈劇場主團
3月19〜20日 國家戲劇院
不同舞台的性別詮釋
是因緣際會、偶然巧合,還是台灣殖民文化的宿命使然?(註1)兩場源自全然不同文化的舞蹈演出,同時並列在國家劇院的不同舞台展演。在劇院富麗堂皇的正廳、展示的是來自歐洲的荷蘭舞蹈劇場,而在偏廳實驗劇場呈演的是尋根的南管樂舞:一洋一華、一今一古、一大一小、一正式一實驗、一陽剛一陰柔、一尖銳一含蓄。同樣是以精緻文化的提煉爲信念,以新古典折衷主義的手法創作舞蹈,兩位編舞家:傑利.季利安與劉鳳學,儼然把劇場舞台所賦與的性別角色,作了一番明確且肯定的詮釋。
首先,季利安舞作中強調男性活力的走向,似乎烘托、表述了劇院正廳的霸氣;而劉鳳學舞作中,女性婉約的訴求,則似乎詠嘆著實驗劇場的淸高與傳統雅樂的寂寥。兩者似無瓜葛,也無意互相對立較量,然而卻因同步並列,令人身不由己地轉嫁了中、西文化所沈潛的意識形態,實在很難不去注意到男尊女卑文化地位的排比,及其所代表的政治勢力之消長,藉由舞台地點的區隔,額外地目睹了一齣別開生面的性別表演。
層層解析歐洲文化哲學
季利安於一九七三年的荷蘭舞蹈劇場創編其處女作時,也正是德國的碧娜.鮑許接替過逝的瑪麗.魏格曼,成爲烏帕塔舞蹈劇場的藝術總監之際。雙方均歷經了一九六〇年代末期、歐洲新一代舞蹈家急欲擺脫美國現代舞的影響、另闢蹊徑的風潮。與鮑許回歸納粹德國前的表現主義舞蹈不同的是,季利安一直是以世界公民自許,流亡於家鄕捷克斯洛伐克之外,其創作無視於文化侵呑(cultural appropria-tion)的嫌疑,以歐洲現代芭蕾的形象,成功地解構某些澳洲土著的舞步,而造就其作品《足蹈大地》Stamping Ground、或以古典芭蕾及交響樂爲跳板,編創了一系列的抽象舞蹈,此次演出的《聖詩交響曲》Symphony of Psalms即爲其中之一。
季利安以雙人舞的方式,帶出了斯特拉溫斯基音樂中讚頌「主」的同時,交錯著天人交戰的衝突。其中一對舞者,互相側頂著對方的身體,一上一下、歪歪斜斜地,由成排的椅子上,一路走來,除點出了空間對比的視覺美感外,更象徵人神之間的不確定性。其結尾讓成雙成對的舞者,由光鮮亮麗的前台、陸陸續續地緩步走向黑暗模糊的後台,似乎意謂者走向死亡、邁入永恆。坦白說,季利安對雙人舞的造詣,實在已臻化境,順勢帶轉雕塑出的每一個造形,均令人拍案叫絕,不亞於巴蘭欽的巧思。其作品的豐厚感並非僅只來自視覺設計,更有對歐洲文化哲學的層層解析。
以《落凡天使》Falling Angles而言,基督敎義中的天使向來只有男性,可是季利安的女天使中,甚至出現了非洲裔的天使。編舞者似乎臣服於歐美白人文化的傳統做法,把墮落的意涵與女性及有色人種畫上了等號。不凡的是,季利安使舞者動作大半由肢體的中段關節啓動,隨後以放縱的肢體尾端、來銜接抖手、敲額、摀嘴等意有所指的手勢,配合棋盤式的燈光與急速的打擊樂,一個個有稜有角的落凡天使所揭示的是,一幅衝突、矛盾的浮世繪。
男女編舞家手下的女性
其實對性別衝突描繪最透徹的還是《情之所至》Petite Mort這個作品。季利安以西洋劍作爲男舞者的道具,而以維多利亞式的鋼製束縛篷裙作爲女舞者的替身舞伴,一開場就把男女性別的對立,由古代的歐洲貴族移位到後工業的現代平民。尤其,男舞者玩弄柔軟的西洋劍時的那份戀戀不捨,彷彿把弄於股掌間的,不僅是代表男性威權的劍器,更是女性臣服的軀體。而女舞者與鋼架的同步滑移,簡直就是附身的維多利亞鬼魂。可嘆的是,最後遺落在台上的,竟是那半截鋼架軀殼,是代表文化垃圾的棄置,還是意謂著女性掙扎的持續,不得而知。
如果說季利安這三個舞作是嵌陷於西方傳統的性別衝突之中,則劉鳳學的《起手板》卻有意爲中國傳統女性建構一個平和的風範。舞作的進行是在沒有情節的前提下,動作由簡單的問安、謙讓、行禮起始,舖陳出雲淡風輕的擦肩而過。在沈靜的配樂中,抽象的雲手迴旋,娓娓訴說著一個大家閨秀的典型。在《起手板》的古代想像中,沒有西方要求東方的情色旖旎;雖是雲鬢斜倚、巧笑倩兮,卻行之有節、動之有序。跨朝代的編舞與服飾設計,雖未全然抽離權利符號的涵意,行止之間,多了一份對中國女性尊嚴的捍衛與思考。由東北到台灣的劉鳳學,有著類似季利安離鄕飄零(diaspora)的背景,可是在季利安的舞作中,我看不到荷蘭或捷克,但在《起手板》裡,我看到了新台灣人(註2)的女性原型。
註:
1. 所謂「殖民文化」是指殖民者以種種管道來滲透、削弱被殖民者的文化傳統、拆解其文化記憶,使被殖民者「自然而然」地認同政治優勢者的文化。殖民文化往往不因殖民者政治勢力的撤退而消失。以二十世紀後半段所興起的全球性文化自主運動爲例,文化的異質性是被肯定了,但各文化並未因此而平起平坐,殖民者的文化意識,反而藉由其優勢的科技、商業、宣傳等,而複製轉型出現。歷史上,台灣曾被荷蘭征服、殖民過,雖已事過境遷數百年,此次荷蘭舞蹈劇場的來訪,除了勾起歷史的記憶外,其文化的優勢依然凌駕台灣當地的多元文化之上。
2. 基本上,「新台灣人」至目前爲止,還是一句空洞的口號,其內容仍待各方人士來建構塡充。「起手板」的做法只是其中之一。
文字|盧玉珍 紐約大學準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