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花開》在舞台的實現上有許多困難要解決,而寫實、寫意之間的拿揑與設計是其中最具挑戰性的關鍵。例如女小生不能像男演員一樣刮光頭皮留假辮子,依例反串會不會形成衝突?平埔媽要怎麼說與唱才不奇怪?鑼鼓點子該如何運用才適宜?將外台戲的氣味帶入國家劇院,觀衆能否接受?站在歌仔戲的現代戲終將出現的觀點來看,這一次的製作或可視爲編劇、導演與音樂設計三方的初體驗,不但大膽,更是刺激。
陳美雲歌劇團《刺桐花開》
2月25〜27日
國家戲劇院
在反聖嬰現象帶來的刺骨寒風中,陳美雲歌劇團的演員們散坐於狹窄卻井然有序的戲棚後台,一如往常地化妝、梳頭、準備戲服,櫛風沐雨地在各地大小廟宇獻戲酬神的生活與舞台上小生苦旦不斷糾葛的恩怨情仇,早是她們習以爲常的戲台人生,心閑手敏、無所不容的怡然心情,將延續到千禧年的國家劇院,以外台戲班的辣勁及靈活,搬演歌仔戲第一部漢原故事──《刺桐花開》。
原住民的形象在外台歌仔戲的演出中並不少見,但有趣的是,這些身著原住民服飾的演員所扮演的角色,並非台灣九族之中任何一族,卻是如西遼國、吐魯番國等相對於漢人的「番邦」人士,且往往是揷科打諢的丑角人物,其意義與阿拉伯王子或穿蓬蓬裙的女郞差不多,主用以表達異國或異族風情。同樣的邏輯也發生於早期漢人過台灣故事的鋪述上,在漢人沙文主義的意識型態下,每一個抛妻棄子飄過黑水溝來台的男人,不論是大賺一筆或是窮困潦倒,最後也多半再度抛妻棄子跑回大陸與元配歡聚,其邏輯又類同於流落番邦的漢族男性在番邦娶妻生子之後義無反顧地回歸中原正統,無怪乎外台戲中的番邦人士一逕身著台灣原住民的服飾。然而,這種沙文主義在本土年輕編劇的眼中,卻是亟欲藉作品來顚覆的種族迷思。
編劇嘗試顚覆種族迷思
脫胎自《甘國寶過台灣》的《刺桐花開》就是這樣的顚覆嘗試。謙稱自己只是一個沒沒無聞的觀衆、並希望永遠做個票友的編劇楊杏枝,每天從任職的環保科技公司下班後,不是看外台戲便是上課,先後參與了文建會辦理的編劇班與導演班的她從批判性強的小品開始寫作,除了堅持劇作該尋找自己的題材與觀點而不隨大陸戲起舞之外,更拒絕任何一種沙文主義對於演員與觀衆心靈的侵蝕。在看了太多越來越雷同的舞台歌仔戲製作之後,她對外台戲的靈活與包容備感可親,繼《丹心救主》與《金枝玉葉》後與陳美雲劇團三度合作。最初陳美雲建議重編福州無賴甘國寶來台致富的沙豬故事,「有唐山公,無唐山媽」的台灣老諺語,卻觸動了這位年輕作者一連串追尋歷史軌跡與爲原住民平反的歷程,到最後走上了一條迥異於原型的進路。
楊杏枝筆下的《刺桐花開》,是藉由漢族男性甘國寶與平埔女性伊娜從極端隔閡到「牽手」結褵的浪漫面與現實面,忠誠而輕快地反映開台祖時代的生活。先前對原住民史可說是一無所知的她,爲了找尋唐山公的「牽手」,閱讀了多達四十本的硏究書藉,看了《甘國寶過台灣》的外台戲,再翻爛了此故事的歌仔冊,因而了解到,在淸朝厲行海禁政策時,因禁止攜帶女眷,這個島嶼的羅漢脚們來台時的擇偶上有其局限性,而目前約85%的台灣人帶有原住民的血統卻不自知,其來源又多半是淸朝時爲熟番的平埔族各支系……,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藉由重重史料蒐集的工作,楊杏枝終於「找到」了屛東阿猴社的平埔媽,再經由田野調査建立了歌仔戲從沒唱演到的祭祀生活。甘國寶在阿猴社認識了母系社會的平埔女孩伊娜,爾後用不無卑劣色彩的愛情之索綁住了她,輕鬆繼承了女方的財產而致富,並洋洋得意地回唐山原鄕炫耀……經由對這個少爲人知的「牽手」過程之描述,楊杏枝小心而優美地替漢、原形象做了翻轉。
這樣反制約意識的敍事觀點,在某個意義之下其實也揭露了咱們祖宗的「黑底」,可能會刺痛部分觀衆的心,而來台官員的醜態與階級、族群間層層的剝削,又頗容易引發政治聯想與族群認同的爭議。但是這些問題楊杏枝也不甚在意,最重要的是讓陳美雲這個外台戲班的重口味與整體性,有機會好好地在這個涵涉淸代漢人社群與原住民生活的製作中淋漓發揮。在內台戲消失後,重新登上劇院舞台的歌仔戲從未出現過這麼「現代」又「在地」的題材,爲了解決實現上的問題,楊杏枝找來了剛剛導完京劇《廖添丁》的李小平搭配駐團導演陳昇琳共同合作,使得《刺桐花開》又添了一個「第一次」。
導演對演員的靈活度有信心
陳昇琳在歌仔戲導、演方面的豐富經驗早爲衆人熟知,也是陳美雲歌劇團的老生台柱及專屬導演。李小平則徹徹底底是歌仔戲的新鮮人,有陳昇琳相伴,麻辣的歌仔戲味不會流失,而看了陳美雲劇團的外台胡撇仔演出之後,李小平更是放了一百二十個心,因爲他發現這群擅演各種風格詭異、內容包羅萬象又離奇之劇情的外台演員,夜夜操演胡撇仔戲的歷練,使得他根本不必再擔心傳統包袱的問題,他要做的只是還原演員本質而已。較之京劇一板一眼的養成過程所導致的丟不掉身段,歌仔戲被許多學者專家眼中引以爲憂的自由放任,卻反能提高《刺桐花開》演出的自然流暢,在定裝照拍攝時他就被陳美雲深深吸引住了,自己越發展越開心的陳美雲還不知道李小平心中早在竊喜:「一群人她個頭最小,卻是最亮眼的,如果今天演的是《鹿鼎記》,那美雲根本就是韋小寶的不二人選」。
不過,雖然劇本在甄選時就名列榜首、導演對演員的靈活度也非常有信心,這齣《刺桐花開》的實現仍有許多困難要解決,寫實、寫意之間的拿揑與設計是最具挑戰性的關鍵,例如女小生不能像男演員一樣刮光頭皮留假辮子,依例反串會不會形成衝突?平埔媽要怎麼說與唱才不奇怪?鑼鼓點子該如何運用才適宜?將外台戲的氣味帶入國家劇院,觀衆能否接受?站在歌仔戲的現代戲終將出現的觀點來看,這一次的製作或可視爲編劇、導演與音樂設計三方的初體驗,不但大膽,更是刺激。不論演出後是一舉豎立里程碑,還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陳美雲歌劇團仍會回到廟口櫛風沐雨的流浪生活,繼續扮仙酬神,繼續日唱古冊戲、夜演胡撇仔,繼續心閑手敏,絲毫不受影響,這種舒坦與重口味的奇特並存,實爲最迷人之處。
《刺桐花開》將於千禧年二月二十五日至二十七日在國家戲劇院推出,演員包括陳美雲歌劇團的當家小生陳美雲、苦旦小文、老生陳昇琳、副生呂雪鳳等,還特別邀請現已退休定居新加坡的苦旦林美香回國助陣演出伊娜一角。此外,配合這個特殊的題材還有一場名爲「平埔的另一扇窗」的文物展,由陳美雲歌劇團與台南縣平埔族西拉雅文化協會共同舉辦,在國家音樂廳中正藝廊共同展出難得一見的平埔文物,展期由一月三十一日到二月二十七日止,値得關心族群文化的朋友一同來浸染這股被長期忽略的祖先氣味。
特約採訪|劉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