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氣象館《2000.新肉體主義宣言》
3月6、7日
中正二分局小劇場
王墨林:
台灣劇場界,越來越難玩了。
最近常聽到這一類的話,在觀衆席裡。不好玩。前衛的不前衛,古典的不古典,跨界的一團混亂。想感動,又哭不出來。哭了又被人家笑低級,而會哭也是因爲看到舞台上正在演,就想到自己的不知道想到哪裡去了。
敍事戲劇沒有命題。肢體表演沒有系統。觀衆到底要看什麼?
有人就想到十五年前當時並不覺得那麼偉大但是現在想起來有那麼偉大的「小劇場運動」。現在多麼貧血。沒有出路。很多人這麼說。很多十五年前被運動過的人這麼說。
台灣小劇場死了,你說。王墨林說。
可是只是因爲死了一個田啓元你就悲觀嗎?還是田啓元的死正好死在台灣小劇場的死呢?──與其死的好,不如死的巧──那麼以台灣現代劇場史的眼光,是不是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都是虛幻的已經成爲襯托墨綠色的田啓元肖像的那一頁白紙?
這是你決定關掉「身體氣象館」的理由嗎?在田啓元死後五年,你能播報的台灣劇場氣象都只是小民小眼的小風小雨。沒有預吿性。比田啓元悲壯的是,身體氣象館要死,還找了你的老友,霜田誠二和那一票表演藝術者陪葬。在中正二分局的那兩個晚上,有人吃紙,有人吃泥巴,展現了胃的強大消化力──比起來,裸體很無聊。
霜田誠二。他先看雙手,手掌緊握又放鬆。重複幾次。宣吿一種無聊的等待開始。從隨身CD 和小喇叭裡放音樂。他從褲子口袋裡拿出湯匙,魔術師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把湯匙叉開,一根變二根。觀衆笑了。收進口袋,再掏出撲克牌,把撲克牌叉開,一張變二張。收進口袋去,再掏出手上緊握不知是什麼,突然發出警報響聲。左右手再來一次。脫衣服。握住巨根像握警報器一樣,觀衆看不出那是什麼,走向觀衆,展示那「看不見」。走回原點,換上無袖黑色汗衫和黑色運動短褲。原地跑步,上半身上下搖擺,臉上露出支撑不下去粗大的身體再勞動下去的表情。那一頭白髮。記得第一次看到他,第一次你請他來的時候,八年前,他的頭髮還是黑的。
接下來就很神奇。
他拿出一個雞蛋,對著一個玻璃杯,集中精力,然後把蛋敲進杯子的邊緣。剛好卡進一半而蛋沒有破。他再拿起另外一個蛋,同樣集中,再把蛋敲進去──兩個蛋的高度竟然一模一樣。重複。他拿起杯子,喝掉蛋白,把蛋黃吐出來,吐在蛋殼裡,用膠帶(他表演總會用到的元素)把蛋黏回「原狀」,再拉一長條,把蛋懸在手臂上。另一個蛋則懸在手肘上。一樣長。兩隻手四個蛋,霜田開始屈膝,謹愼地舞動著手,把 CD 和喇叭懸在脖子上,拿起玫瑰花送給觀衆。
對我來說,這就是舞蹈。控制精準。
看到舞台上正在演,就想到自己的不知道想到哪裡去:霜田,作爲一個表演藝術者。長年來,像一個羅馬時代的基督徒,不被認同,只能全世界跑來跑去,用自己的身體傳達意念,沒有媒體沒有喇叭擴散他的聲音。甚至連那雙廉價的球鞋都是破破爛爛的。甚至連表演史會不會記上他一筆也永不可知。他做這些事幹嘛呢?有救世主、有奇蹟嗎?
在問號底下,霜田變出「雞蛋復活」的三流魔術。
自娛娛人。
人生永遠是苦。霜田這樣活著,表演著,夠令人感動了。也夠令人──良心不安。跟他比起來,我是愛虛榮的。
突然,我明白了一件事。
台灣劇場有沒有出路,戲好不好看,好不好玩,田啓元有沒有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劇場裡到底有多少瘋子?
能讓雞蛋復活的瘋子,能讓理性恍惚的瘋子,能讓體制更堅定地抵制變態的瘋子?
其實。
王墨林,這是你的責任。
這也是李幼新的責任。
你們兩個瘋男數十年如一日。醒目又謙卑,鼓吹兼批判,稿費遠遠微薄,儘管政黨已經輪替,你們卻:永無翻身之日在台灣。
可是你們要負責。爲什麼你們的下一代,我們,我們的下一代,你們的下下一代,卻都沒有你們這樣的瘋子呢?
我們這群人,都很不正常地正常。只有阿波羅的工計,沒有戴奧尼索斯的癲狂,怎麼會有悲劇的誕生?
怎麼會好玩?
所以你要負起責任,王墨林。如果你跟李幼新對你們的下一代敎育失敗,不能敎出更多瘋子,那只好用最直接的方式:多去生一些小孩,散播你們的基因。
不只爲了劇場,更爲了台灣的健全發展,懇求你們。
多生一點瘋子吧!
江世芳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