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齣描寫(或說抗爭)台南老街變遷的在地題材的戲,無可避免地將台南市這個古都予以擬女性化。注重自我身體的女人,重視生命務實態度與懷抱浪漫希望同等重要的女人,積極於未來發展也珍惜美好傳統的女人,使得女體化的台南市,在本劇中以海安路地下街工程的荒謬建設為主軸的第三幕情節,被拉到了一個劇情的衝突點。
台南人劇團《一年三季》
5月19日
東海大學中正堂
很少有這種觀劇經驗,在導演、演員及幕後人員的協力之下,呈現出令人難忘的特殊且又秀異的風格。觀衆進入劇場,彷彿是走進了一座正在時而高唱讚美詩,時而朗聲宣頌禱詞,時而又低吟告解的教堂。
就劇場情境的掌握而言,《一年三季》無疑是成功的,整場連貫在一種統一的整體氣氛之下,浸染在如聖詩般莊嚴氛圍當中。在此教堂內,大家受到像牧師般的導演的證道話語,得到大約可以用純粹二字才能形容的靈修經驗。
純粹又漂亮的語言與身體
純粹,可以由演員的語言運用得到最精確的印證。
我們完全無庸置疑,台語在《一年三季》中絕對是最佳的劇場語言,同時這也是「台南人劇團」可貴的特質。然而不僅於此,演員所操使的是純正台南腔的台語,所達到的效果不單單只是寫實而已,更是精練、準確地傳達了台南人的性格,呈現了台南人的民風。甚至在表現台南人自信和尊榮的情緒時,內化的自我認同透過語言,強烈地放射出來迴盪在劇場的大場域之中,成爲最傲人而有力的辯證武器。就連劇中令人印象深刻的運用簡省語的那一段,雖然似乎像是要隱去語意,但長串「嘰哩咕嚕」之中少數幾句可以聽得懂的語句,卻大大誇張強調了全部的語意。尤其有趣的是,我們可以由其中更清楚地聽到,台南腔台語在音調上悅耳的起伏轉折。
演員的身體也是純粹而漂亮的。
我們看到除了台南人演台南故事之外,選用的演員實際年齡也大致貼近角色年齡;而由表情、由走位、甚至由愛慾場景的處理,演員的身體動態更寫實地表現出屬於台灣人的身體慣性,使表演風格可以由歌仔戲、新劇等淵源尋找到一些脈絡。
然而這種純粹,並不表示《一年三季》就風格而言是一齣寫實主義的戲劇。與其說是寫實,毋寧應說《一年三季》是充滿浪漫主義情懷的。
女人對愛的樂觀觀點
《一年三季》無疑地是一個純粹以女性爲主體的本子。女性的情感不但渲染在整體劇場處理的所有細節,更也是本劇的主題:女人對愛的樂觀觀點。全劇是一位女裝師傅香蓮的自我追尋的過程,她以及環繞在她身旁的女伴(鄰居和同學)們,女性的情感和信仰主導了全劇的本事進行。劇名《一年三季》,是引喻自南台灣得天獨厚的一年三期的稻作收成;而香蓮在第一幕結尾開了自己的洋裁店,第二幕結尾則即將出國擔任成衣工廠的主管,第三幕則以返鄕回到台南開設女裝設計工作室,卻面對老街海安路變貌的小小挫折,結尾勇敢地、緩慢地走向未知的未來。
所有的女性,在此劇中都得到命運最終的垂愛。女主角的大愛和成就,成爲中心英雄人物;房東的祖母、孫女在新時代的事業上頭角崢嶸;被夫家家族傳統禮教綑綁的香蓮的同學獲得了自主;鄰居被毆虐的弱妻掌握到了家庭的主導權;就連短暫一瞥的兩名女高中生和女客們,都在洋裁師香蓮和漂亮新裝的幫忙下,大膽、快樂地追求屬於她們的青春和愛情。
相對而言,男性在此劇中則顯得扁平化。兩個男演員所象徵的,只是好男人和壞男人的對照。好賭的壞男人茂雄最後輸掉了一切,只保有妻子的同情;好男人文泰則恆久地等待,且對香蓮有絕對堅定的信心,認爲她不但可以追求到自我的實踐,更信仰她擁有解決一切生命難題的能力。前兩幕舞台分隔成的兩個區位,更是明顯地處理這種對照關係:左邊場景是秋雲隱忍暴夫茂雄的堅韌悲歌,右邊場景則是好男人文泰以堅貞的愛情,微笑注視著香蓮從有志小女子成長爲獨立大女人的聖域,亦是所有女人與女人藉著對話交換私密心語的強固城堡。甚且,這裡也是香蓮脫去文泰衣服,得到性愛自主的施洗聖壇。
女人終於在男人的殘弱化之中,得到最後的勝利。在《一年三季》的文本當中,輕聲細語、文質彬彬的文泰,和最後中風拖著孱羸身體的茂雄,男人終究不若一向注重身體(保養和妝扮)的女人所懷具的高貴本能,而遂成爲突顯女性最終勝利的配角,並且在此始能得到救贖。連既會賺錢又曉得跳舞健身的精明老祖母,似乎都擁有永遠不老的精力呢!
擬女性化的古都台南
《一年三季》的劇場內,一方面以充塞盈滿的女性浪漫令人感動,另方面也因爲其作爲一齣描寫(或說抗爭)台南老街變遷的在地題材的戲,無可避免地將台南市這個古都予以擬女性化。注重自我身體的女人,重視生命務實態度與懷抱浪漫希望同等重要的女人,積極於未來發展也珍惜美好傳統的女人,使得女體化的台南市,在本劇中以海安路地下街工程的荒謬建設爲主軸的第三幕情節,被拉到了一個劇情的衝突點。台南的命運和女人(香蓮)的命運不由得緊緊地聯結在一起。面對這樣的衝突點,我們更看到了台南人對土地的強烈信仰。
筆者想,應該有許多人與我一樣,對於前兩幕強烈舖排的女性站起來的主題氛圍,在第三幕立即跳接到沈重的社會責任的議題,都會感到相當突兀吧!第三幕一面宣示了女性的各種勝利,包括愛情,一面也讓女性面對了生命的難題。
不過,筆者在前文提到過,海安路的變貌對主角只是一項「小小的挫折」。或許這種說法該劇編導並不能同意。的確,海安路不僅景物絕不依舊,甚至是面目全非的變遷史這種嚴肅的台南議題,在第三幕中被鄭重地處理,也不避諱會形成前面所講的突兀印象,我們當然可以同意「重回海安路」這一幕受到導演和劇團成員重視的程度。然則個人所認爲的突兀,不在於其被處理在這樣的劇情結構內,而是在於其被處理的手法。
第三幕固然在全劇中佔了三分之一的幕數,但長度卻不長。以此有限的時間內,既要彰顯女性的勝利,也要處理台南/女性的難題。因此,我們看到了一瞬的猶豫,而也僅止於猶豫而已。雖然香蓮最後似乎有些像告解般地短暫躊躇,但文泰適時地從旁給予類宗教語言的證詞,讓她又能恢復自信,「靠打拚…對頭仔開始 . . . 以前一直攏這樣 . . . 以後也是一直這樣…。」劇終,全體演員撐傘(南台灣的陣雨也有暗喻?)緩步走向未知的未來,如果順著全劇的邏輯,女人對愛樂觀浪漫的信仰,又有什麼生命難題不能用愛來解決的呢?
重視生命、重視身體、重視自我完成、重視土地、重視信仰的女人,得到一個可以去面對的未來。然而台南人的難題,未來是否能夠獲得圓滿的解決呢?《一年三季》是老天給南台灣厚愛的一年三次收成,而且大抵都有豐厚的報償。第一幕和第二幕都已豐收收場,第三季是否也能豐收呢?這個問題也只能留給台南人自己去解答。
願台南人,信台南、得永生。
文字|葉智中 台中縣立港區藝術中心副執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