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隊到重建區必須是配合對方,了解他們的生態和作息,能夠獨立完成的就盡量自己完成,地方可以提供,但沒有義務提供我們需要的支援。不過,就算你到了一個地方,可能感覺大家很冷漠,請勿因此氣餒,因為當地居民們仍在看著我們,我們仍然必須把最好的一面展現出來,並且藉此聆聽到他們内心的聲音。
時間:八九年三月十一日
地點:南投縣中寮鄕高雄友誼村組合屋
滂沱大雨。觀衆擠在小小的棚內屛息專注,戲台上,《台灣女俠白小蘭》正進行到最後一段,小旦采英回顧她一生與戲糾解不開的愛恨情緣,在毫無遮蔽的大雨中,演員舞動著身體,匍伏顚躓於台上。安靜的片刻,一位歐巴桑突然高叫:「好了啦,不要再演了,夠了!」她的喊叫引起其他人的共鳴,紛紛用力鼓著掌。
在這些聲音裡,演員沉穩地完成這場表演,戲終,鑼鼓響起,觀衆的掌聲更用力了……。
台後,演員們忙碌地收拾已濕透的戲服和身體,民衆送來了毛巾以及立刻煮就的熱騰騰米粉湯,殷勤招待大家取暖。
這場在演出中途忽然落下的大雨,卻意外地立刻拉近在地民衆和金枝演社之間的距離。在等著戲服烘乾的過程裡,組合屋的管理員─一位老先生─絮絮叨叨地對我們說出了地震當時,他如何親眼目睹一家人在生死一瞬間的掙扎。
組合屋前的廣場,樹立著一塊醒目的紀念碑,碑上銘記九二一大地震對中寮所造成的嚴重創痛,對應著我們當日下午到達時,鄕內遍佈的瓦礫空地及空氣裡的沉寂(這個氣氛直到我們開始演出時,雖然台下坐滿觀衆但仍舊存續著)。團員阿樹說:「當下起大雨時,我只有一個想法,要演下去。這場大雨聽起來就像亡靈的哭泣,所以就算觀衆跑光,我還是要演給往生者看!」
我們能做什麼……
去年發生大地震之後,我們就不斷苦思著「我們到底能做什麼」,因此,在中秋前夕,透過台北市藝術管理學會的居間聯繫,和其他幾個表演團體連夜趨車南下,一起到南投參與陳其南老師所帶領的文化志工團,共同從事社區重建。金枝演社當時是到了埔里,協助廖嘉展老師的「新故鄕社區重建團隊」工作。
在埔里期間,我們當過搬運工、清潔隊、盤點倉庫物品及看守,也載運過帳蓬睡袋及民生物資到山區挨家挨戶分發。我們看到在災難甫降時,人間無私的大愛與奉獻,但同時也看到,因組織的崩毀和物資的不足,如何考驗著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而今日發生的任何細微點滴,都將會是日後社區重建潛在影響百年、千年的重要因子。
所以,回來後,我們很清楚地確定了一件事,如果我們可以在這場撼動台灣島嶼的大災難裡做些什麼事的話,除了我們的專業──表演,別無其他。
適巧在那時,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公布了一個「九二一文化重建專案」補助計畫,我們以舊劇碼《胡撇仔戲─台灣女俠白小蘭》申請到重建社區巡迴演出,並且獲得通過補助。
把歡笑帶給大家
當金枝演社要去演出的消息披諸報端之後,我就陸續接到一些朋友從災區打來的電話,「喂,來這邊演一場吧!」,他們說,大家眞的很無聊,就像後來我們去演出時,一位竹山的居民說:「從地震後,大家對所有的事都提不起勁了,妳不覺得鎭上的感覺很沉悶嗎?」,所以這些朋友告訴我們:「來辦活動,把歡笑帶給大家吧!」。於是,從去年底開始,連續一個月的時間,我們奔波於南投及台中縣各地,從這些進駐在當地的朋友,如陳明才(鹿谷)、謝英俊(邵族)、陳文彬、舒斯偉(石岡)等,再連線到各個地方,完成十個演出地點的勘查與拜訪。
我們用最嚴肅謹愼的心情面對這個巡演計畫,當然也不希望自己像個抱顆紅愛心陡然光臨的空降部隊,紛擾一場後立刻走人。而且重建區的狀況可能是瞬息萬變的,如何能立即掌握到有效資訊以隨機應變,導演王榮裕很快做出決定:「我們必須和他們在一起。所以在演出之前我們就要過去,然後住到演出結束爲止。」南投縣福龜村由邱明民老師成立的「希望工程團隊」(後來更名爲「中華民國區域產經振興協會」)爽快地提供了住宿地方─他們本身由貨櫃屋組成的工作站。
而在工作人員進駐一個多月的經費需求方面,國衆電腦公司、台北霞海城隍廟、正雄民俗工作室以及顏瓊章、陳玉華夫婦慷慨解囊,解決了我們這方面的困難。値得一提的是,這些贊助者在九二一之後,其實都已投入許多人力物力在賑災工程上,但當我們提出要去演出的計畫時,他們都毫不遲疑地一口就答應了。
於是,二月二十九日清晨,金枝演社全體工作人員再度趨車南下了。
時間:八九年三月四日
地點:南投縣仁愛鄕中原部落
二月底連綿不斷的豪雨,使得才剛展開巡演工作的我們,不斷焦心憂慮山區情形,聽聞幾條道路都已因土石流而被阻絕連繫。我打了電話給當地的聯絡人胡德夫老師,他用輕鬆的口氣叫我們不要擔心,「再過兩天路就通了」,我知道山上正斷水斷電,所以不放心地追問:「我們現在去演出適合嗎?大家會不會沒心情?」胡老師肯定地說:「就是因爲這樣你們才更要來,把歡笑帶給我們。」
我們開車走過曲折而遍布落石的狼籍山路,到達時村長不在家,村幹事說村長帶大家去山上挑水了。胡老師也剛好去了台北,我們告訴村幹事不須招呼我們,而自行迅速地搭起戲台。
這裡居住的是賽德克族,分爲眉原、中原及清流三個小小聚落在山間緊密相連。長長的午後只有一群小孩與我們共渡,整個村子幾乎寂靜無聲。
入夜了,演出即將開始,四周住家仍沒有幾戶燈光,熱鬧的音樂在這裡似乎有點不搭調。然而,黑暗中,慢慢出現三兩人影,很快地越來越多,他們用極安靜的步調悄悄圍攏,全場在演員賣力的表演中結束,沒有小朋友肆無忌憚的奔跑、沒有七嘴八舌的嘈雜聲,然而在這樣一種不搭調的靜謐氣氛裡,導演王榮裕指出:「他們卻看得很專心,沒有一個人中途離開。」
不氣餒,把最好一面表現出來
打從一開始我們決定要赴重建社區演出,「不打擾」就是我們奉行的最高指導原則,這也是我們爲什麼會挑《台灣女俠白小蘭》去演出的原因,因爲它用小卡車做舞台,機動性與適應能力強是這部「流浪舞台」的最大特色,搭台、架燈一切都是自己動手來,而且內容簡易俚俗,「落地掃」式的演出與觀衆互動直接又親近,挾著這齣戲巡迴台灣大小鄕鎭四年的經驗,我們深信這次足可勝任有餘。事實也證明如此,各地行政系統和社區都是百廢待興,他們需要關心,但關心不能成爲打擾,他們需要活動來疏解,但活動不能變成必須配合的負擔。
所以,團隊到重建區必須是配合對方,了解他們的生態和作息,能夠獨立完成的就盡量自己完成,地方可以提供,但沒有義務提供我們需要的支援。不過,就算你到了一個地方,可能感覺大家很冷漠,或者沒有人理你,請勿因此氣餒,因爲當地居民們仍在看著我們的一言一行,我們仍然必須把最好的一面展現出來,並且藉此聆聽到他們內心的聲音,這樣,他們也會聽到我們要傳達的聲音,就像我們在中寮,或是中原所發生的情形一樣。
灑種:戲棚腳的記憶
住在南投期間,除了巡演工作之外,我們另外亦參與執行表演藝術聯盟所主辦的藝術關懷教室課程,這是一個以國小爲單位進行的計畫,但由於行前的勘訪,我們因地制宜,另外加入以社區爲對象(如邵族、或組合屋社區兒童)的課程規畫。藝術關懷教室所帶來最直接的影響,就是當我們再隔一周回到這裡表演時,小朋友和一些成人已經認識我們,互動與互信的基礎因此能較快達成,而小朋友們往往也能夠更自在地對我們撒嬌或遊戲,甚至主動幫我們佈置舞台(雖然通常是幫倒忙)。
這次的巡演我發現到各地觀衆都以小孩和老人爲主,和我們以前的經驗相比,比例顯然高出許多。更特別的是,每場演出從下午搭台開始,就會聚集一些小朋友在台邊遊玩,和我們一起共享晚上的便當,直到演出結束,仍繞著演員們不捨離去,幾乎一直要到我們拆台裝車結束爲止。而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大人來找這些小孩,他們也不想回家,我們不知道是否大人忙於應付更現實的問題而無暇顧及他們?有時候我們會問,但通常孩子們並不會說些什麼。但重要的是,我常在他們眼中看到一種依賴,一種渴望被注視、被陪伴的依賴,或許對我們而言,就是給予這種信賴的注視與陪伴,這就是我們所能做的。
而我們期待的就是藉由我們所做的事,在他們的心中積累成「戲棚腳的記憶」,這點點記憶便是珍貴的種子,將在未來發芽長成我們所不能預知的美麗風姿。
持續聆聽彼此的聲音……
巡演將近尾聲,我們在這裡也住了一個多月,在借住的貨櫃屋對面,就是層疊的九九峰,地動走山之後,形成一種奇特詭異的樣態兀自矗立。每天清晨,從霧中看著它逐漸浮現眼前,就像這片土地,雖然有著斑斑傷口,卻無損它的美麗,反而更有種壯烈的姿態。團員們住在這裡,每日赤足行過土地,烈陽曬黑了頭臉,心中卻逐漸湧現汨汨清泉,輕聲地鳴出土地的聲音。這個聲音來自於一個多月以來我們和各地居民彼此聆聽的結晶。
最後一場的演出,是在貨櫃屋旁的福龜國小操場進行,村長、鄕民代表、議員、以及工作站準備了豐富的獎品,在演出後向觀衆舉行有獎贈答的活動,共樂的不只是村民,還有駐紫當地、協助重建工程的阿兵哥們,在連續不斷的笑聲中,巡演似乎畫下完美句點。可是,在我們的心裡,清泉的聲音仍將持續低鳴,我們也冀望著,在未來的歲月裡,我們仍能隨時側耳傾聽,並且驚喜地發現,在這座島嶼的許多角落,都有人同時傾聽著這道低鳴。
文字|游蕙芬 金枝演社團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