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麥斯基是一件很過癮的事,舞台上他感情充沛、魅力十足,舞台下他毫無架子、暢所欲言;言談間,你不僅可以感受到巨星的風采,更重要的是他誠懇的談吐透過其深刻的思維,讓樂迷對他的藝術成就有更深的體認。
可否聊聊您所使用的蒙塔納納名琴嗎?它的特點何在?
這把蒙塔納納琴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它是我的」!我當然相信樂器本身的重要性,然而更重要的是演奏家與樂器兩方面的結合關係。要知道,相同的一把大提琴,在不同的大提琴家手上,可能會發出很不一樣的聲音。因此當你聽音樂會或者是聽唱片時,你所聽到的是演奏家像父母親一樣地呵護著樂器,與它對話所產生的共鳴;換句話說你聽到的音樂,是演奏家與樂器兩者個性的混合體。因此我想,有時候樂器本身的重要性是被高估的!我並不是說樂器不重要,樂器的好壞當然很重要,因爲我們需要它的音色共鳴。
說個海飛茲知名的例子,有人在海飛茲音樂會完到後台看他拉何種名牌小提琴,那人邊走邊說,「哇!多麼動人的聲音啊,我從來沒有聽過能發出這樣美妙聲音的小提琴。」此時,海飛茲打開琴盒,側耳靠近躺在裡面的小提琴應道,「有嗎?我沒有聽到它發出任何聲音啊!」因爲再名貴的小提琴,也沒有辦法自己發出聲音。
只有極少數的演奏家,能夠讓樂器發揮它最大潛力,海飛茲當然是其中之一。另外還有個故事更進一步說明:有一次海飛茲到墨西哥城,看到一把工匠所做的小提琴,海飛茲詢問那把琴售價多少?工匠回答頂多百來元,海飛茲說我可以試試嗎?結果工匠聽到海飛茲發出的琴音不禁愣住!更馬上改口說琴至少値千元,因爲它的聲音太棒了。
我的意思是,當演奏家不夠好時,樂器只能發出它本性的聲音;當演奏家不錯時,則能透過雙手讓樂器發出聲音;而當演奏家相當好時,聲音則是透過他心靈傳出來的。而且我還堅信另外還有更高的境界:「當演奏家素質超越許多時,音樂是透過內心靈魂獨一無二地傳遞出來。」
話說回來,蒙塔納納是很棒的大提琴製造者,我擁有這樣一把名琴當然很快樂。曾經有位相當知名的大提琴家朋友,想試試我的蒙塔納納,但是竟然一個音都拉不出來,當時連我都以爲我的大提琴壞了,這件事再度說明了樂器與演奏者兩者之間性格相契的重要性。
您兩次巴赫無伴奏錄音都用這把蒙塔納納嗎?它曾經有過任何損壞嗎?
我有其他的大提琴,但是到目前爲止從來沒用過。我也曾經嘗試尋找其他的琴來錄音,但是卻找不到適合的,也因此沒有理由換琴。至於損壞當然有過,像昨天演出前的一摔我就相當擔心。其實,樂器跟人一樣是有情緒的,長途飛行、溫度與溼度的變化等因素都會改變它的聲音,有的時候它也會像人感冒一樣,出現狀況不好的情形,不過總是會復原的。
麥斯基的老師們
是否可以談談羅斯托波維奇、皮亞第果斯基,這兩位老師對您的意義。
喔!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我總是說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大提琴家,因爲只要曾跟這兩位大師的其中一位學過琴就相當難得了,而我卻跟兩位都學習過。更何況,我與他們有著深厚且非比尋常的關係,深刻地體驗到他們不凡的人格特質,以及身爲演奏家、教育家的偉大。
我認識羅斯托波維奇是在我父親死後沒多久,在一次俄國大提琴比賽結束後,當時他是評審之一,對我的演出給予相當肯定。對我來說,羅斯托波維奇就像是第二個父親,在他心中也一直想要有個衣缽傳人,可是他有兩個女兒卻沒有兒子,因此對我視如己出,兩人關係可說相當緊密。羅斯托波維奇教了我許多事,對我音樂的發展可說有很深的影響,尤其是投注人性的演奏,過去我從未接受過這樣的觀念感化。
而當我離開俄國後,竟然能夠在洛杉磯與皮亞第果斯基學習大提琴。皮亞第果斯基是一位優雅的俄國人,抽很多煙之後染上肺癌,不過他更有著不可思議的生命歷程以及豐富的想像力。我與他一樣有著緊密的關係,我與羅斯托波維奇學琴四年,但卻只與皮亞第果斯基學琴四個月,但我卻感覺與皮亞第果斯基相處的時間長上許多。因爲與羅斯托波維奇是兩週上一次課,但是與皮亞第果斯基卻幾乎是每天都相處在一起,除了演奏給他聽之外,我們一同下棋、用餐、散步,這四個月可以說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時光。
我並不是強調皮亞第果斯基是位比羅斯托波維奇偉大的老師,因爲這跟比較莫札特與巴赫兩人誰偉大一樣沒有意義。與皮亞第果斯基學琴是在羅斯托波維奇之後四年,當時我年紀較大、更有智慧、更成熟,其間還經歷過二年勞改,那兩年對我來說彷彿像二十年一樣難熬;因此遇到皮亞第果斯基時,我正開始新的生命、孕育新的能量,因此我說那是我一生的重要時光。
在巴赫無伴奏組曲上,這兩位老師對你的影響爲何?給予您什麼靈感?
在巴赫無伴奏上,羅斯托波維奇對我的影響是遠勝過皮亞第果斯基的,雖然皮亞第果斯基也演奏巴赫,但是他卻沒有錄過這套曲目;但羅斯托波維奇卻終其一生都在研究這套作品,而且不久前才推出錄音,他這一生說不定已經演奏過此曲目數百次,在這上面我從他身上學到許多。
我常說我有兩位好老師,但事實上學習的對象卻往往不僅止於兩位,以巴赫無伴奏組曲來說,我甚至從未曾謀面的音樂家身上間接學習,例如透過聽唱片或是音樂會。卡薩爾斯的巴赫無伴奏錄音就給我很多啓發,當我十四歲第一次聽到他的錄音時,說眞的並不習慣他的表現方式,驚訝、可笑是我當時的感覺。但是神奇的是,他的錄音隨著時間的流轉,對我的意義越發深刻,幾年之後我逐漸了解卡薩爾斯詮釋的內涵,我認爲他的巴赫無伴奏最大特色在於充滿人性。許多人說巴赫是音樂建築師、作曲天才,但是大多數人對作曲技術、音樂歷史可說一點概念都沒有,不用探究巴赫技法依然可以欣賞享受音樂的美好,卡薩爾斯的錄音就具備這樣直接的感染力。
無伴奏的浪漫精神
您同意「薩拉邦德舞曲(Sarabande)是巴赫每首無伴奏組曲中的靈魂」這樣的説法嗎?
的確,在每首組曲中,薩拉邦德都處於核心地位,是六個樂章中的第四樂章。如果您檢視我的過去的錄音,將會發現我對「慢」的曲子特別有好感,與其灌錄炫技的作品,我寧願灌錄舒伯特、布拉姆斯的歌曲改編、慢板等小品,這種類型的曲子在大提琴上可以有很好的發揮,薩拉邦德舞曲正是這樣的慢曲。
太多人以技巧來判斷演奏者是不是大師,然而我認爲表現「舒緩長大」的樂句顯然是困難許多。更多人喜歡用學派來區分大提琴家,例如俄國學派、美國學派、法國學派等等,但我卻認爲每位大提琴家都是獨特的,透過錄音領略其中聲音的表現以及分句呼吸手法的不同,我可以清楚地指出這是哪一位大提琴家的表現,而不僅止於他是什麼學派。
您曾説過在六首無伴奏組曲中,第五號的薩拉邦德舞曲是您的最愛,爲什麼?
嗯……,是的(回答得有些許勉強)。但我不喜歡這種說法,我並不會特別喜歡哪位作曲家,或者是哪首作品,哪種音樂,甚至是哪一國的食物;因爲我可以喜歡法國菜,同時也喜歡中國菜。就像如果你有幾個小孩,要你回答出哪一個是你的最愛,是一件困難且沒有意義的事,而對演出作品的情感有時就像對小孩子是一樣的。
我只能這樣說,第五號組曲c小調是一首相當特別的作品,而它的薩邦德舞曲更有著獨特氣質,每當我演奏時總是受到其和聲、張力的無比感動,透過單一旋律聲線簡單誠摯的發展,能夠產生這樣的和聲與張力表現是相當不容易的。而我喜歡以充滿浪漫的手法來詮釋它,或許會有人質疑我的表現方式不符合「所謂的」巴洛克時期精神,但是我卻認爲活在十八世紀的人們同樣是人,說不定眞實生活上他們比現代人更熱情、更浪漫;我經常認眞地思考,像巴赫有十幾個小孩,他一定是個相當浪漫的人,而且喜好美酒、美食、有情緒,跟常人一樣偶而也會發發牢騷。
我們必須去承認天才有兩個面向,一個是他舉世無雙傑出的一面,另一個是他與常人無異的部分;多數人往往過度神化天才,而忽略了他們眞實的一面,要不然就是將天才的形象,透過記號轉換成商品或標籤貼紙,用以牟利。
可以談談您小巧精緻的「薩拉邦德」工作室嗎?
是的!(難掩興奮之情)那間工作室相當美也相當小,它眞的很小,大約只有十七公尺平方大小,只能作爲大提琴獨奏的場所,連多放一架鋼琴的位置都沒有。那是一個沒有電視、沒有電話,我只能研讀作品與世隔絕的地方。
之所以稱這間工作室爲「薩拉邦德小屋」,主要是因爲這是一間釣魚小屋,與薩拉邦德舞曲同樣呈現悠閒的氛圍;此外我還將整首組曲的樂譜,當成圍欄環繞著整庭院以及小屋四周,而圍欄經過小屋時剛好就是薩拉邦德舞曲。此外還有巧合,小屋的門牌號碼是「72」,而我當年離開俄國重新展開新生命時也是一九七二年。
我喜歡玩數字遊戲,就像演出全套巴赫無伴奏時,我不喜歡1、2、3、4、5、6號這樣的演奏順序;因此我提出1—4-5、3-2-6的方式,也就是說一個晚上演出1、4、5號,另一個晚上再演出3、2、6號,因爲1+4=5、3×2=6,像這一次來台灣我也是以這樣的順序演奏。因爲在我認爲第五、六號兩首組曲的分量相當重,放在同一晚演出對聽衆與演奏者來說都相當辛苦。不過,也有人建議可以試試3-2-5的組合,我想也有道理,因爲3+2=5嘛!
請問爲何第二晚的演出曲序是3-2-6而不是2-3-6呢?
因爲我認爲第三號的C大調的氣質,相當適合當作一場音樂會的開始,而第二號的d小調則顯得細緻些,如果拿來當作開場當時還有不少遲到進場的聽衆,難免不影響欣賞的品質。而第六號D大調則精采燦爛,是作爲結束曲目的不二選擇,同時第二號d小調與第六號D大調接連演奏,在調性關係上屬同名大小調也比較密切。因此我認爲不論演出或錄音,3-2-6的組合是比2-3-6恰當許多。(註)
「深情慷慨」的演奏技巧
您是否曾一天以馬拉松的方式演奏完六首組曲?
沒有,從未有過。(此時筆者露出疑惑的眼神,因爲坊間有資料報導他曾這樣做過。)我知道你對這樣的答案感到相當疑惑,我從未在一天之內連續演奏完六首組曲,那對我來說太多了,因爲演奏巴赫這套作品需要耗費相當多能量,體力上難以負荷;對聽衆來說也是 相當嚴重的負擔,他們必須長時間地專注精神。不過,我倒是有過這樣的想法,一天演奏六首組曲太多,那麼在同樣的六首組曲間,再穿插不同風味的音樂,將會十分不同。今年我就試過這樣的做法,在演奏三首組曲間又另外穿插其他音樂,讓聽衆的情緒得到調劑,不過這樣對我體力來說還是很大挑戰。
昨天晚上(5月26日)台北的演出,是我今年的第八十一場音樂會,同時也是第六十五場巴赫演出,今年我將演出上百場音樂會,其中巴赫將佔到八十場。
在音樂會上您的氣質相當迷人,可否談談現場觀眾對你的意義何在?
喔,意義非常非常相當大!對我來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要素是音樂,無論靈感、動機都來自音樂,而第二重要的就是觀衆了!我是爲人們而演奏的!很多的演奏家並不贊同這樣的觀點,他們說自己並非爲大衆而演奏,而是爲音樂而演奏、是爲上帝而演奏,我認爲這種不爲大衆演奏想法是錯誤的。要知道現場觀衆對音樂的激發是無可取代的,我曾經想要在錄音室中重新創造那種現場的感覺,但是根本辦不到。現場演出每一次的感覺都是不同的,因爲演奏者與現場觀衆間有著充沛的能量交流與互動,那是極爲奇妙的經驗。
當現場觀衆很棒時,演奏者會掏心剖肺將自己的絕學都拿出來,將感覺透過音樂回饋給觀衆:這就像是開車一樣,駕駛者可以明顯感覺到車子的狀態,引擎馬力、煞車、避震、操控等性能表現,同時會直接影響到駕駛的情緒。我可以感受到觀衆的差異,有的時候如果觀衆反應不佳,我將會感到相當的耗弱,就像是電池沒有電一樣;對我來說只有從觀衆那裡接收到能量,才能將電池充飽,因此與觀衆的情緒互動相當重要。
以巴赫的音樂來說,很多人認爲它太複雜、太偉大,爲自己預設了許多限制;然而事實上巴赫也是凡人,觀衆欣賞他的音樂只要用心感受必定會有收穫,而我更主張「深情慷慨」地演奏巴赫的音樂,直接感動聽衆的內心。相同的房間塗上不同的油漆,就會顯出不同的感覺;相同的街道白天跟晚上,也是有著明顯的差異。因此一場音樂會觀衆的反應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絕對不可輕忽。
觀衆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我從不吝於表達我對觀衆的愛,有人說藝人最重要的特質就是「慷慨」,那股彷彿要將自己的所有獻給觀衆的感覺,透過音樂將自己的心靈完全地奉獻出去。因爲聽衆是人不是機器,是會受到感動的血肉之軀,在這樣與觀衆互動的過程中,我體驗到施比受更有福的觀念。
最後一個問題,您未來的錄音計畫爲何?
當然,除了巴赫以外還有很多(大笑),包括舒曼的大提琴與鋼琴作品,與阿格麗希將合作包括蕭邦作品的小品集,另外俄國曲目如柴可夫斯基、斯特拉溫斯基等人的作品。
我有很多很多的計畫,希望二十、三十、四十年之後都還有新錄音推出。我還希望以畢生的精力灌錄藝術歌曲;我並不是一位好歌者,但是卻可以透過大提琴唱歌,舒伯特、布拉姆斯、俄國歌曲、西班牙歌曲等,雖然風格迥異卻都可以成爲素材,而我用大提琴演奏藝術歌曲並不擅自加以改編,而是尊重原作、呈現高品味的大提琴詮釋,在這方面我一直抱持著開放的心胸,是我一貫的音樂態度。
註:
麥斯基十四年的巴赫無伴奏錄音,也是1-4-5、3-2-6的組合安排。可見這是他多年以來持續實踐的理念,而不是穿鑿附會之說。
文字|賴偉峰 媒體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