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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曾靜萍呈現了梨園戲細膩身段的精準示範,舞台上的她在任何時刻,都那麼完美至極。(白水 攝)
戲曲 演出評論/戲曲

渾然是妙不可言

新編梨園戲《董生與李氏》

《董生與李氏》無論在取材、篇幅或戲劇行動上,都呈現了諷刺小品的樣貌;儘管以小品之姿亮相,帶給觀衆的卻是拍案叫絶、餘味無窮的感受。編劇手段之優越是此劇成功的第一因素;他細針密縫,嚴密佈局,從頭到尾都從董生著墨,其實都在寫那個情場上優游自信的李氏。「正寫」的事件和「隱寫」的人物旗鼓相當,因而能夠營造強大的戲劇張力,緊扣觀衆心弦。

《董生與李氏》無論在取材、篇幅或戲劇行動上,都呈現了諷刺小品的樣貌;儘管以小品之姿亮相,帶給觀衆的卻是拍案叫絶、餘味無窮的感受。編劇手段之優越是此劇成功的第一因素;他細針密縫,嚴密佈局,從頭到尾都從董生著墨,其實都在寫那個情場上優游自信的李氏。「正寫」的事件和「隱寫」的人物旗鼓相當,因而能夠營造強大的戲劇張力,緊扣觀衆心弦。

《董生與李氏》

11月12日

台北新舞臺

泉州梨園戲在九七年曾經透過官方引介,登上台北的國家劇院。這次二度來台,完全由民間主導,而且跳脫過去習見「同鄕會」邀請家鄕戲班的狹小格局,以介紹精緻藝術的模式運作,在民間私營的專業劇場演出。這股自發性的力量,強化了梨園戲藝術得到台灣觀衆高度肯定的客觀性,意義不凡。

文學掛帥諷刺小品嚴密佈局

此番來台由著名編劇王仁杰領軍,除了四場〈上路〉、〈下南〉和〈小梨園〉傳統劇目,更帶來他的新編戲《董生與李氏》壓軸。雖然只演一埸,文學掛帥,儼然成爲重要號召。不同於王仁杰成名作《節婦吟》的情節事件重大,層層遞轉,《董》劇無論在取材、篇幅或戲劇行動上,都呈現了諷刺小品的樣貌。

儘管以小品之姿亮相,帶給觀衆的卻是拍案叫絕、餘味無窮的感受。編劇手段之優越是此劇成功的第一因素。他細針密縫,嚴密佈局,從頭到尾都從董生著墨,其實都在寫那個情場上優游自信的李氏。「正寫」的事件和「隱寫」的人物旗鼓相當,因而能夠營造強大的戲劇張力,緊扣觀衆心弦。

全劇分五個段落,第一段〈臨終囑託〉,先用側筆描寫「鬼見了都動念」,「讓彭員外死不甘心」的李氏;相對的是「好像山海經走出來的冬烘怪物」,「連鬼都不相信世上有這種人」的董生。最後一段〈墳前舌爭〉,才用正筆寫董生性格的成長,衝冠一怒,茅塞頓開,打敗心魔。一起首,一收束,稱得上潔淨有力。

然而,最顯出作者功力的,卻是第二到四段。表面上,是董生看管他人老婆,跟來跟去,監守自盜;事實是李氏步步爲營,引得董生進退失據,束手就擒。「有坐轎的命,偏要磨死三寸金蓮」是李氏出擊的第一步,爲的是向董生展示自身的美麗,一方面也要他自己發現窺伺的樂趣,自然流連徘徊,不忍離去。董生前跟後隨,「每日功課」從課堂移到戶外,好不容易回到學堂,李氏又「打開大門,看街市景致」,讓董生上課分心,看呆,看傻。一盤蜜桔(又音:密結)送到眼前,董生自嘆失態之餘,得到了莫大的鼓舞。

到了夜晚,董生果然「登墻夜窺」。明明沒有月亮,李氏偏偏推窗賞「月」。對「月」吟唱元人小令,傾訴她超越現實行動的情慾竄流:「東鄰多病蕭娘,西鄰清痩劉郎。被一堵無端粉墻,將人隔斷。」董生心搖魂銷,失足落椅,李氏還以「貓咬鼠」替他掩護。接著,口裡唱著「艷詞淫調」,手裡提燈下樓,引得董生心癢難耐,翻牆而入,李氏還得不斷以淫聲浪笑「激勵」董生的慾火和妒火,提供這個懦弱書生繼續前進的力量。而書生終究想臨陣脫逃,李氏表面斥罵,其實半嗔半怪,對他攤牌,自此董生才繳械稱臣。

人物形塑策略程式的順用和反解

傳統戲曲有所謂「敘事程式」,照例以「生」、「旦」兩個行當爲主,敷陳愛情故事。「生」照例是讀書人;事實「酸丁」或「冬烘」更符合民間對多數文人的觀感,尤其像董生這樣一個連鑽穴踰牆都受人擺佈的可憐蟲,一開始就落入「丑」。以「丑」的軀體,在舞台重現風流才子的「典故」,李氏「穿曲徑,過回廊,步月到西廂」,勾引董生踰牆,帶有明顯《西廂記》的影子。「監守自盜」時的「氤氳使者」和「合和二仙」,更儼然是《牡丹亭》「驚夢」中花神的化身。結果卻是:踰牆的董生花了半天時間對蚊子求饒;氤氳使者面對董生腳軟,竟說「此繾綣司也無良方,我等且回」。

王仁杰順用了傳統戲曲的敘事程式,又利用其間的既定意涵,歪寫變形,好好訕笑了董生一頓。令人激賞的是董生以冬烘形象出場,墳前與鬼舌爭之際,靠的是同一套仁義禮智的道德邏輯,嚇退惡鬼。可見作者挖苦讀書人,乃出於深刻的同情和理解,由衷頌揚的是文人的眞情至性。

演員中心令人驚艷的表演創造

梨園戲模仿自傀儡和佛教圖像的身段科母,建立了一套自成體系的表演美學。獨一無二的輕盈形體,在瞬間木偶似的僵硬頓挫中,運轉出無限的柔軟。這樣的美學風格,如何接合轉化到《董》劇的戲劇情境中,給了演員極大的創造空間。

資深演員曾靜萍首先呈現給觀衆的,是梨園戲細膩身段的精準示範。舞台上的她的身體,從任何角度,在任何時刻,都那麼完美至極,找不出一絲破綻。不同於她在其他戲中詮釋得很成功的如一粒金(《朱文》)、溫金(《高文舉》)或周氏(《蘇秦》)等人物帶著「痴騃可愛」的興味,曾靜萍在《董》劇中,釋放的是捕捉不盡的妖嬈,這股妖嬈豈止迷惑了董生,觀衆屛氣凝神,跟隨董生,盡皆墮入她美麗的陷阱。

傳統戲曲現代化,編劇和導演是重要關鍵人物,中國戲曲「演員中心」的機制卻不曾改變。曾靜萍、龔萬里兩人的表演,爲演出的成功做了最後的背書。

復古劇場濃郁的意象經營

梨園戲傳統舞台俗稱「戲棚」,由兩條一米多高的長條凳鋪上木板臨時塔成,面積約三平方米多。舞台上沒有京劇的「一桌二椅」,只在後方放置一條長凳,蓋上繡帔。這正是台灣版《董生與李氏》的舞台原型。

王仁杰掌握了中國戲劇以疏筆寫外在行動,突顯內在情致的編劇精粹。以故《董》劇往上一放,輕易就能順理成章。方寸之地的戲棚,像一面放大鏡,清楚展現演員身上的美。狹小卻空蕩的舞台,正好方便經營豐富的意象。

最經典的要數李氏推窗賞月,董生登牆夜窺的一場戲。兩人的現實距離應該是相當遙遠的。由於舞台小,不得不採取跳出空間限制,各自「特寫」的方式表演;換言之,開展了觀賞上的「完全視線」。如此一來,兩人在舞台上的實際距離變得相當靠近;特別是李氏提燈下樓的一段戲,董生魂靈早就被她勾走。一個提燈行走,一個亦步亦趨,兩人各自舞蹈,身形卻在舞台一角交錯廝纏,寫照了情慾的眞相。到了兩相合好之際,同樣只讓董生替李氏「脫鞋」,就強烈地點出之後的「不言可喻」,之前鋪墊已久的表演能量至此爆發開來。

相應於各個面向的內斂細膩,最後一場戲鬼魂現身,手戴枯骨手套,頗令人感到粗糙刺眼,算是一小疵。整體而言,《董生與李氏》無論在劇本、表演或美學概念上,都呈現了極傳統和極現代的結合。在傳統中思考現代,在現代中回味傳統,是此劇最傲人的成就。

 

文字|林鶴宜  台大戲劇研究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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