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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桐花開》藉由一段淸乾隆年間「唐山公與平埔媽」的「牽手」情緣,試圖破除漢族本位主義的優越感。(白水 攝)
戲曲 演出評論/戲曲

原漢「牽手」的文化角力

評《刺桐花開》

聆賞著這段淒美的牽手情緣,在刺桐花開的季節裡幕起幕落,讓我們見識到歌仔戲力求突破的新實驗。然而,是否創新一定要棄守歌仔戲的「主體性」呢?戲曲的現代化,並不意味著要與傳統決然斷離,而應該是「立足傳統」再加以「轉化創新」吧!

聆賞著這段淒美的牽手情緣,在刺桐花開的季節裡幕起幕落,讓我們見識到歌仔戲力求突破的新實驗。然而,是否創新一定要棄守歌仔戲的「主體性」呢?戲曲的現代化,並不意味著要與傳統決然斷離,而應該是「立足傳統」再加以「轉化創新」吧!

陳美雲歌劇團《刺桐花開》

2月25〜27日

國家戲劇院

從一九八七年解嚴以來,「本土化」不僅成爲朝野政黨所競相標舉的旗幟,在女敎政策爲政治理念延伸的前提下,也成爲中央或民間各類型藝文活動的響亮口號。雖然「本土化」所統攝的內涵層面,基於政治立場與意識形態的差異,朝野各有著自我認定的界義,但「中國/台灣」的二元對立概念,似乎仍是抗爭與認同的主體符碼,並且也對各種藝術文化產生了相當的衝擊效應。自然,傳統戲曲也無法抗拒這股時代風潮,或捻出歌仔戲「土生土長」的生命經歷,將其擢升爲台灣本土戲曲劇種的表徵;或者揭櫫「京劇本土化」的宣言,讓原屬於大陸劇種的京劇開始擁抱台灣的鄕土。

這遂連帶地使得與「台灣」關涉的人時地物,紛紛演變爲戲曲藝術創作的另類素材,如「明世界掌中劇團」以「二二八事件」爲軸心推出系列性的劇目;如「再興越劇團」推出《林投姐》趕搭本土的列車;如「國立國光劇團」製作的「台灣三部曲」等;更遑論向來就常以台灣民間傳說與社會時事入戲的歌仔戲,如早期有《台南運河奇案》、《父仇不共戴天》、《嘉靖君遊台灣》以及近期的《打鼓山傳奇》等劇目。然而弔詭的是在這些所謂的「台灣本土」題材中,大抵都是以四百年來先後移入台灣的「漢民族」爲軸心;至於眞正被視爲是台灣本土民族的「原住民」,卻無人問津尙付闕如。

回歸台灣本土「原點」的新嘗試

因此,由「陳美雲歌劇團」所推出的新編歌仔戲《刺桐花開》,可以說是回歸台灣本土「原點」的新嘗試。藉由一段淸雍乾年間「唐山公與平埔媽」的「牽手」情緣,破除漢族本位主義的優越感,審視關注原住民的歷史文化。這樣的情節結構與文化思維,的確跳脫了《甘國寶過台灣》老歌仔冊的故事框架,顚覆了甘國寶無賴賭徒的人物形象,也讓我們從其中更深刻感受到原漢族群間的「文化角力」。曾經,原住民是台灣島的主人;其實,我們的身上都有著平埔族的血脈。然而在「以成敗論英雄」的亙古法則中,藉由「武力霸權」的征服統治,通過「移風易俗」的扭轉同化,早已將「強勢/弱勢」、「主流/邊陲」與「文明/野蠻」強行曲解或劃上等號,以致於你我都渾然不知自己的母族文化。

是故《刺桐花開》中鋪展了大量原住民的風土人情,如「跳神牽曲」的祭典歌舞,「祀壺響水」的祖靈崇拜,「遊車河浴」的禮儀習俗,「鳥卜口琴」的生活民情,「驅邪放蠱」的尪姨職能等;並凸顯出原漢族群的歧異文化觀點,如信仰對象「阿立祖/媽祖婆」的爭執,族群語言「番語/漢文」的差異,社會結構「母系/父系」的區別,審美觀點「纏足/天足」的不同,閨禮德行「楊花水性/三從四德」的爭議,婚禮儀俗「納婿/出贅」的辯證等。對照於往昔我們所熟悉或認知的人文風情,的確別有另種諦觀省思的文化視野,猶如枝挺葉茂的刺桐樹,綻放著繽紛燦爛的花顏,叫人馨香縈懷驚艷不已。

而在飽覽平埔族「民俗誌」的風情畫卷之餘,採擷自平埔族音樂素材所改編的新唱腔,如〈西拉雅狩獵歌〉、〈念農作物之歌〉與〈平埔調〉等,在曲式旋律上也都極爲悅耳動聽,有助於舞台氛圍的烘托與歌舞場面的描摹。其中由〈滿州守牛調〉改編的〈有若影〉,帶有著淳厚樸實的民謠風味,旋律輕快又極具抒情的質感,雖然很適合感性的「火金姑」唱詞,但此爲劇情中天外飛來的一筆,實在很難從物象或場景中去設想其出現的必然性。另外,以散文方式寫作的〈心情是無法言說的冬天〉唱詞,在資深歌仔戲編曲家曾仲影的譜寫下,雜揉了新調與流行歌曲的音樂曲風,猶如一首樂府新詩般地淸新別緻。

斑斕絢麗中,流露出幾分蒼白無力

然而在觀劇的過程中,總覺得還有些意猶未盡的遺憾。或許是文本的內涵過於豐沛,所要表述的情結過於複雜,以至於無法在角色人物上細密挖掘;或許是多元組合的演員陣容,摻雜了「胡撇仔戲」的表演身段,話劇式的舞台語言,以及歌舞化的肢體律動等表演語彙,以致於含混模糊了演技詮釋的尺度;或許是導演風格的別出心裁,統籌調度場面的另開新局,跨越了劇種個性並拼貼了各種手法,在敍事與抒情之間游離競走;或許是標榜著「御簡於繁」的舞台設計,在虛擬簡約中又彰顯著幾分寫實逼眞,不協調的美感猶如呆板的刺桐花枝,以及俗艷的孔雀屛扇般叫人錯愕等。遂使得全劇在斑斕絢麗中,竟流露出幾分蒼白無力。

如具有介紹人物「楔子」功能性的〈序曲〉與〈渡海〉,透過「聚賭上船」與「智救封官」的情節,側寫了甘國寶無賴機智的賭徒性格,也說明了其渡台與爲官的「無心」契機;然而卻因爲演員的肆意賣弄,拖緩延遲了劇情的節奏;第二場〈公廨〉則主要透過酋長之子大巴寧來組串「漢文敎化」中新舊思想的衝突矛盾,開首則是國寶身份的晉升與個性的轉變,然僅憑一段曲白就徹底翻轉其原有的人物特徵,似乎很難具有說服力;第三場〈牽手〉則著重在國寶與伊娜的「原漢戀情吿白」,只是伊娜之妹芭樂的進出動線,以及二人口角與復合的起始點,都安排得過於乍然且突兀。

至於下半場開場的〈思曲〉,則借「妓館曲唱」與「偷渡家眷」的情節,描述淸政府對台施行海禁不准攜眷的政策,以鋪陳國寶與鄭成思念鄕親的離情愁緒。然而國寶與家鄕初戀情人雪嬌的緬想對唱,不免有些強行揷入「因人設戲」的嫌疑;而第五場〈訴情〉在隱藏著番漢勾結的「部落殺戮」陰謀背後,刻劃的是國寶與伊娜永結同心的牽手情意。然而作爲「生番/熟番」對照的傀儡番出草行徑,卻只是草率帶過前後並未鋪墊;緊接著的〈殺伐〉是族群衝突對峙的高潮點,在此揭露了武力霸權的強悍無情,也徹底粉碎了原住民對漢族的憧憬幻想。然而,一再重疊交錯的「衝殺/協商」場面,雖意圖營造戲曲舞台時空自由流轉的特性,但反遭致情緒的切割與場面的零碎;而那黝黑逼眞的砲台(首演那天因失誤還半掩於垂幕中),更是寫實地令人不知所措。而作爲全劇收束的〈新生〉,則「突轉」爲抒情的基調,戰火的血腥殘酷,親情的血濃於水,摯情的血淚辛酸,都交織在殷紅溪澗的嗚咽吟歎中。大段的曲唱訴盡了生離死別的悽楚,彰顯了「歌仔」本體的聲情歌韻,然而卻與全劇的風格定位截然不一。

聆賞著這段淒美的牽手情緣,在刺桐花開的季節裡幕起幕落,除了帶給我們無限的唏噓感嘆外,也讓我們見識到歌仔戲力求突破的新實驗。向來在野台歌仔戲界頗富盛名的「陳美雲歌劇團」,在幾經傳統劇目《丹心救主》、《金枝玉葉》與《秦香蓮》等劇場轉型經驗後,大膽地選了這樣嶄新的素材,匯集了各劇種與藝術領域的「新兵」,從文本立意到外在形式予以全新的創意,其勇於接受挑戰的精神是値得喝采鼓勵的。只是,更偏近於歌仔調「新劇」色彩的藝術風格,除了能從部分殘存的傳統歌仔調中,依稀嗅出歌仔戲的戲味外,對於歌仔戲身段作表已徹底割離。然而,是否創新一定要棄守歌仔戲的「主體性」呢?那麼這與其他劇種處理此類題材的差別性何在呢(除了唱腔外)?戲曲的現代化,並不意味著要與傳統決然斷離,而應該是「立足傳統」再加以「轉化創新」吧!

 

文字|蔡欣欣  政治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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