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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暮〉一段,處理送禮的題材十分淺顯;雙方為了打開禮物的包袱,分別呈現即興式誇張反應。(韓兆容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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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相」的輕喜劇表演

談日本「折衷的作品」之《東方見聞錄》

沒有激情高潮的《東方見聞錄》,正是一個輕喜劇。每個片段的獨立畫面在當下便已經完成其功能和意義,而毋需等待它們累積成為某種情緒高點或戲劇張力。嬉戲的形式與自由的精神,便是作品的精要。

沒有激情高潮的《東方見聞錄》,正是一個輕喜劇。每個片段的獨立畫面在當下便已經完成其功能和意義,而毋需等待它們累積成為某種情緒高點或戲劇張力。嬉戲的形式與自由的精神,便是作品的精要。

初冬一個週末夜,皇冠小劇場盛滿了朗朗笑聲,至今想來仍感愉悅。

這晚搬演的是小亞細亞劇場網絡中,來自京都的兩人團體「折衷的作品」(op. eklekt)帶來的《東方見聞錄》。筆者並非認定該件作品評價完美,而是舒服的觀賞經驗中,引發思考一二,忍不住野人獻曝一番。

看似簡易滑稽,實則文本周全

首先從表演文本來看,《東》劇設定的狀況是,以外星人的眼光誤解了十個日本的傳統,呈顯十個片段:〈問候的表示〉、〈似舞蹈的相撲〉、〈茶道〉、〈崇拜偶像〉、〈歲暮〉、〈庭球道〉、〈奉獻音樂〉、〈章魚燒〉、〈老女人與生意人〉、〈祇園祭〉。一開場,舞台前緣一字排開十個左右塑膠罩籠,像許多人家裡用餐後蓋著桌上剩菜的紗罩子的迷你版,兩位造型卡通、服裝豔麗、臉塗白粉的演員,以宣示可愛本質似的臉部表情出場,蹲走、跪坐,以切割的節奏展示一個個罩子裡頭的食品包裝,有東瀛跨海而來,也有本地超商的架上貨物,讓人看了覺得眼熟、親切,加上淡綠色的超商塑膠袋,一種庶民的、平易的、反諷的趣味,漸次鋪張開來,打下輕鬆觀賞的基調。

不斷的頷首致意,蹲低的身體姿態,充斥全場表演,似乎時時提醒觀衆,這是一個擷取日本生活素材的異國劇作;但因漫畫式肢體、表情成爲表演主要內容,沒有暗喻性質的對白(演員有日語口形,沒有發出日文聲音),減少了語言隔閡帶來的解讀障礙。譬如〈歲暮〉一段,處理送禮的題材,即十分淺顯明白;只見爲了贈送對方一件禮物,這方彎腰貼地、伏地鞠躬,對方同樣動作回禮,彼此客套推辭一番,搞得雙方疲憊不已。終於要打開禮物的包袱了,誰知一個結打開,一層包布又一層包布,兩個人輪流站起或搥胸頓足或抓髮翻跳或吐舌瞪眼等等,分別以即興式誇張反應,好似要沒完沒了地繼續打開包裝,直到最後,體積已經變得很小的禮物本體現身,送禮者迆迆然離去,受禮者滿懷期待地掀開一角,霎時五官扭曲,燈暗──莫非裡面只是空無!

滑稽的表演文本,看似簡易,但筆者以爲,自有一套內在創作邏輯,肌理完整,更與創作者的生活文化關係緊密,從道具使用上,即有跡可循。

布,在作品中使用廣泛,除了〈祇園祭〉一段,演員身穿絢麗的「和紙」色調看板式服裝,直接傳達一種和風情調,還有,一種印著白色長青藤蔓圖案的濃綠色棉布,出現數次,引人注目。恰巧讀到資料寫到,這種「蔓草紋包袱巾」是日本人愛用的一種傳統包袱巾。在不久前,各家都能找到大號棉布包袱巾,不知何故,這種包袱巾都染著「蔓草紋」。有趣的是,包袱巾具有高度的便利性,可以隨意包裹任何形狀的東西,被包裹的東西又原原本本現出原形,用完後摺疊起來,放入口袋又不見蹤影了。(註1)

既成物,也是表演中仰賴頗深的道具來源:一,現成使用的,如〈茶道〉中以日式煎茶口味的易開罐搭配塑膠托盤和紙杯,兩人正經八百地演出荒腔走板的日本茶道文化;〈崇拜偶像〉中以無比崇敬的態度捧出紙箱裡的偶像,竟是──電風扇一座,舊舊的,七手八腳一陣忙亂,好不容易插上電源,兩人無比陶醉地享受涼風徐徐,專注、投入的程度,不禁連看的人也會感覺那電風扇眞好呀!二,加工後運用的,舞台上唯一的固定裝置是一座金色帳篷,其實就是一個遮陽傘,罩上大塊金布,亮光閃閃,視覺效果極佳;〈庭球道〉中的網球,加上一根手杖,是爲了特定表演的設計,網球拍則塗成金色,以及〈茶道〉中兩人跪坐的墊布也是金色,還有,〈相撲〉中圍成一圈土俵的材料,是美工用品的長穗子,而且是金色的,這許多關於金色的一致性,也許是筆者強作解人,也許都是巧合,但確實也毫無突兀的疏忽之處,創作上的用心,値得肯定。再者,道具製作上的DIY精神,不免讓人反思,小劇場的玩法可以豪華可以簡樸,重點應是創造力的發揮與創作的完成度,以《東》劇爲例,簡單的舞台設計和道具運用,可是看得出隨意和隨便的分野呢。

嬉戲的精神,解脫的快感

回到《東》劇的表演文本,不難體察創作者的居心在於強調日常生活許多習見的行爲,人們經常行禮如儀,事實上卻不知其所以然。饒富趣味的表演,帶來笑聲連連,終至感受些許其中的荒謬感。如〈似舞蹈的相撲〉,兩位瘦瘦的男女演員,模擬相撲選手的服裝特點和身體形狀,螃蟹般橫行入場,比照相關規則,重複相撲選手備戰、相拉、互擠的小動作,平淡呆板中,可笑的味道悄悄飄起,不由想起羅蘭.巴特曾經如是描述相撲:「沒有危險,沒有戲劇性,沒有大量消耗,總之,根本不是運動:不是爭鬥的亢進,而是某種體重的符號。」(註2)

其實,沒有激情高潮的《東》劇,正是一個輕喜劇。每個片段的獨立畫面在當下便已經完成其功能和意義,而毋需等待它們累積成爲某種情緒高點或戲劇張力。嬉戲的形式、自由的精神,便是作品的精要了。縱使蘊含對日本傳統文化和當代社會的諷諭、引發省思的期盼,也是清淡的餘味了。

在簡化的文本結構中,演員放任嬉戲式的輕鬆、逗趣表現,沒有武藝高超的雜耍特技,只是如綜藝節目般的安插歌舞、短劇,甚至功能原本接近插科打諢的段落竟然連結後搖身變爲表演文本的主體所在。末了,以〈祇園祭〉的歡樂氣氛收場,可能也無特定目的,就是單純做個Happy Ending,一如「相撲」該段設想外星人僞裝的相撲選手被發現破綻了,以兩人的睜眼張嘴、手足無措作爲結束,雖說不過是承續作品的整體邏輯,仍不免有便宜行事的嫌疑。其他,諸如請喝茶、吃章魚燒小丸子、拋贈小禮物的與觀衆互動模式,可以界定爲媚俗路線的品味層次,也可以是有效的劇場交流手段。透過一個個片段裡頭的盡興玩耍遊戲的氛圍,觀衆與表演者同時擁有了自我解脫的獨特觀賞經驗。

節奏與質感獨特,無可取代

誇張的漫畫式表演風格,可說是《東》劇的突出地方,除了有趣,也和演員自己的身體節奏相融相合,非常貼切,因之連帶產生對表演的思考──表演是什麼?努力接近文本設定的角色?抑或達成導演要求的任務,同時揣摩觀衆接受的模樣?這些之外呢?演員的身體何在?如果發展出一種唯有通過自己身體才能成立的表演,超越文本、觀衆、導演的認定,超越所謂角色和演員的鴻溝,便不再存有觀賞過程中可容懷疑的縫隙──全然成立的表演,何不快哉!

以〈章魚燒〉爲例,有若詼諧版的烹飪教學節目主持人──金谷暢雄、奧睦美兩位創團人/表演者在輕鬆有勁的音樂中保持律動,有條不紊地介紹章魚燒的各項材料,示範相當簡略且粗糙的製作步驟,然後,直接秀出剛從冰箱拿來的成品,放進微波爐,扭開計時器。接著,兩人開始手舞足蹈,打發等待溫熱的時間,三十秒、一分鐘,兩個人開始透露不耐,個別跑到微波爐前偷瞄,只得繼續舞動,搖頭擺尾,可愛兼耍寶。轉念一想,這樣的表演,難以換人取代,如果不是與演員自身質感渾然相成,豈不可能落入無聊、扯淡的危險? !

「op.eklekt」,別太折衷了!

雖然節目單有這樣一段介紹文字:《東》劇是「折衷的作品」對日本人生活的詮釋,像是以外星人的眼光來看日本生活的各個層面,同時也描述了外星人在日本的生活方式,以及他們模仿日本人的企圖(但是他們卻誤解了每一件事),作品以一種拙劣的、伴隨風趣與幽默嘲笑方式來表現。然綜觀作品全局,也可視爲創作者用了他方的眼光對故鄕的人事物進行觀察的報告,所謂「外星人」的角色身分,即使當作一種假借的虛詞,亦無大礙。

値得重申的焦點應放在該團體/作品的嬉戲特質,因爲,「藝術是一種玩弄形式的遊戲,並通過玩弄的形式遊戲,通過對形式的不斷地和無止境地否定,向人們提供美的享受的自由創造活動。」(註3)所以,哦呵!「op.eklekt」,請再玩得過火點,別太「折衷」吧!

註:

1.參見杉浦康平著,李建華、楊晶譯,《造型的誕生》,台北:雄獅圖書,2000。

2.參見羅蘭.巴特著,孫乃修譯,《符號禪意東洋風》,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94。

3.參見高宣揚譯,《論後現代藝術的「不確定性」》,台北:唐山,1996。

 

文字|楊美英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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