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眠床成了這位從未圓房的新娘的古墳,活脫脫的生活細節尤叫人不忍。其實她内心的探索適宜建立在這種生活關係中,女子與公婆、女子與小叔之間的相處或親疏,都覺筆墨太少。
安徽省安慶市黃梅劇團《徽州女人》
12月6〜9日
國家戲劇院
由於對以西遞村古老屋宇爲題材的版畫感動,引發了安慶黃梅劇團的女演員,邀約劇作家和導演,尋找屋子裡的女人角色,於是有了黃梅戲《徽州女人》。
這個以版畫入戲的創作過程,可說提供了一個清新的舞台設計,前幕、背景和遺留在側面如斷井頹垣的部分,都有著素雅和強烈的筆觸。徽州,黟縣、歙縣等地的明清古屋,隱然聳立併列。的確在看了過多華艷裝飾的一些戲曲大舞台之後,版畫與劇場的結合,令人激賞。
開場意象鮮明,輕描溫寫
《徽》劇由〈嫁〉、〈盼〉、〈吟〉、〈歸〉四個段落組成。而開場的第一段戲〈嫁〉也確實令人充滿期待。前幕升起後,在暗沈的舞台上,屋宇的板塊也一一由左右二側逐漸移下。當正中的最後一塊屋牆掀開後,一頂簇紅的新娘轎鮮亮出現,轎身的紅色圓頂靜置台中,像墓碑簡圓的線條。頭段音樂也把氣氛烘托得具有抒情的隱含和敘事的暗示。
當轎夫搖搖晃晃地抬著轎子,唱著:「過了石橋你就要變大嫂囉!」加上步伐和紅彩帶的揮動,是氣氛歡樂的抬轎歌舞。而轎中的女孩唱出她的心聲,導演以歌聲連接著重疊的時空,再邏輯地分別處理,讓觀衆看到放大了的新娘:獨自在平台上,踩著走在雲彩裡的步子,描述她的憧憬,和自己相親時偷看到了的新郎。
《徽》劇的基調在此建立,輕描溫寫,一如早年西式的歌舞。主角由群舞中獨立出來,表達處境和想法,甚至以歌曲抒發心理的變化。可惜的是轎夫,(以及後來鋪糧袋的村中女孩),雖扮演著如歌隊舞群的角色,卻不唱出聲音來,身段也似舞蹈、似動作地比畫,有形式而無肌肉,有態度而無精力。觀衆享受視覺和聽覺上的組合,卻無法感覺現場的,屬於舞台演員所能散發凝聚的投射力。
當新房門打開,描金的紅眠床推出來,燈光與音樂烘托出一個美女新娘。可能爲了要塑造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之故,表演雖飽經設計,一連串瓷娃娃般的動作,失去寫實的內在,也不見寫意式或身段式的鮮活有緻。劇中一直沒有面對處理的是:到底要刻劃這個女人的生命故事,還是描寫美女新娘如繡像般的姿態。
女人接受公婆的解釋,留下來等待那位「遠近聞名的孝子」外出「求功名」,她與男人那根黑油油的大辮子一起渡過新婚之夜。因情愛而戀物?有沒有性的影射?還是從新娘轎到新娘床──墓碑到墓穴,引她入甕,陪她安穴的陪葬物?
一切的意象如此鮮明,而無由引發聯想,又因爲整體輕淡又簡化的處理,連語言都有接近童話的味道,如「月亮姊姊」、如「小青蛙」。縱然如此,〈嫁〉段在編劇、導演的處理下,本身起承轉合的佳構,仍有描金「鳳頭」般的作用。
唯美有餘,深度厚度不足
第二、三段戲〈盼〉、〈吟〉,一著筆於十年後公婆面對兒不歸家,媳婦獨守地痛苦,是否可當女兒般遣嫁的問題。另一著筆於二十年後公婆已故,小叔成家,女人面對自己的感情和生活,皆無所依託的心境與感悟。
〈盼〉中的族長士紳聚集,幫公婆出主意,吸水煙的老男老女,有趣、善意也熱心,喜感十足地對唱中,他們簡單地關心女子的處境,簡單地擔心女子可能會尋死而贊成公婆嫁兒媳,也馬上熱心建議各種不盡適當的人選,不切實際的考慮,似是而非的觀念,也就終止了不痛不癢的議論。娛樂性十足的此段,轉到井邊輕俏可愛的女子身上。十年歲月對她沒有改變,她的「盼」,在抒情長曲中無論姿態、用語一如嫁前的天眞。仍然唯美,仍然無法進入角色的、以及觀衆的內心深處(〈吟〉中接受小叔之子爲養子時,過門二十年的大嫂抱娃娃的身姿、情感層次,也有同樣問題)。反而是電報出現,公婆亂了分寸,不知所云,在鄰里興奮、老秀才賣弄打趣中,女子終於從門邊唱出她想過多少個日夜的話語,柔情似水,心思熨貼,曲子與演唱皆落落大方。
第二段尾,兒子的信和自組小家庭的相片到達,村人戚然,但老秀才發揮「差不多先生」時代的人情與偽善的極致,建議向雙方隱瞞眞相。眞正飽受煎熬的公公無法解決棘手家務事,以昏倒發病了結,媳婦則還在床頭上痴等。
到了第三段〈吟〉,大紅床前移,她身著素白衣褲,詠嘆今口境況;當她唱出「上墳、燒紙──清明未到,煮飯、納鞋──誰吃誰穿?抹屋、掃院──只需瞬間,井台打水──再無期盼……」等段落都相當動人。紅眠床成了這位從未圓房的新娘的古墳,活脫脫的生活細節尤叫人不忍。其實她內心的探索適宜建立在這種生活關係中,女子與公婆,女子與小叔之間的相處或親疏,都覺筆墨太少。若爲了篇幅而必須有所割捨的話,不如把並未嚴肅對待的鄰里社會放遠一邊。或是調整那大段的春歌熱舞,一場在煙霧雪花中吶喊的奇特表演,或是調整天空明月這種文人式的精神啓發,或可減少虛幻和空洞。
好在二、三段的不足,在十五年後的〈歸〉中做了較細緻圓滿的刻劃。當丈夫由外地返鄕,一個剪掉辮子逃婚的男子,並無交代他對家人、父母,感情、婚姻的態度,只是如老秀才當年口吻:倦鳥歸巢,落葉歸根。是編劇也想刻劃「男人的無奈」企圖心使然嗎?
轉場流暢,時空應再推敲
嗩吶大哥這個角色在〈嫁〉、〈盼〉和此段〈歸〉中都扮演著近乎全知的觀點,他對女人欲言又止的關心與用心隱然出現。全劇各段嗩吶的吹奏,都很突出。亦如聲音蒙太奇,斷續綿延;這是導演擅長的手法。
嗩吶大哥襯托了〈歸〉鄕事件的不安與不平,引導劇情來到女人爲兒梳辮子,準備上學的特寫。最精采動人的是母子年齡、心思不同,身分、態度各異,台詞在心理落差間反而形成角色内在情緒的湧現及變化。這個嬌養的孩子依在孤獨的母親身旁,有著不尋常的自在和懂事。他臨出門前數度折回,母子相依十五年的眞情實感,信任、依賴與呵護在在表現,是導演在節奏和意象上絕佳的掌握,也是編劇以台詞移動劇情,卻也同時洞澈内心的寫作功力。
當她要孩子從後山走時,心中的決定是溫厚而清明的。當回答兒子血親之歸屬時,她的不語卻不再隱瞞眞相沈默的表情,雖感傷,仍透露了堅定。當兒子了然於胸,下跪磕頭:「你是我的親娘!」,讓感情如山河奔湧,但一轉場她倚閭叮嚀,又回到母子關係中最日常也最眞實的恆溫中,令人抆淚、激賞。
丈夫和她在平台上相會,女人三番四次不回答他的「妳是……?」最後,終於跨出長步,獨自走下斜坡,不求相認,不再相告。人格的自尊、自主,動作的隱含、曖昧,就在這一大步一大步的慢動作中,充滿内涵地令人動容。
陳薪伊與曹其敬執導的舞台劇當然有其一貫的水準,轉場的自然流暢,氣象恢宏,節奏完整。只是擅用視覺意象,聽覺感染在此劇中偶有文勝於質之處。應天齊版畫所暗示的現代觀點的介入,或至少有古老屋宇下的細膩筆觸刻劃的光陰暗影,則是相對地落空。
本劇的時空,值得再加推敲,一個有商賈士紳並代代出秀才的村落,從辛亥革命前到抗戰之際的三十五年間,辮子及其他,都應有變化了。編劇或導演心中所儲放的,一百年前在新舊夾縫中犧牲幸福,虛度青春的女人形貌,還可再增加轉折與厚度。新舊世代中的男女地位、家庭觀與價値觀,亦可多少給予正面的碰觸。而繡像人物在韓再芬這樣幅度寬廣、收放自如的女演員身上,應該賦予更有肌理的生命。
文字|汪其楣 成功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