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當一八七五年沃爾夫（Hugo Wolf，1860-1903）首次來到維也納，正是德國浪漫派兩大主流在這個音樂之都相爭激烈的時候。青年人幾乎全部擁向華格納（R. Wagner，1813-1883），他們認爲他代表現代、自由和進步，而保守人士，包括當時的音樂界人物和樂評都堅決支持布拉姆斯（J. Brahms，1833-1897），這位在浪漫主義最盛時期仍保持古典主義嚴謹傳統的作曲家。和這兩位音樂界的巨人相比，沃爾夫不能算是一位重要的作曲家，因爲他沒有留下任何具有代表性的器樂作品或是交響樂，唯一發表過的一部歌劇《縣太爺》Der Corregidor，也從未受歡迎，如今更是已被遺忘。但是在德國藝術歌曲的領域中，他卻是可以和舒伯特、舒曼、布拉姆斯等作曲家相抗衡，極重要、極具代表性的人物。沃爾夫可說是一位純以藝術歌曲留名的作曲家，他對詩詞的重視，進而形成的特殊風格，使藝術歌曲，這種浪漫主義盛行下的歌曲形式在即將式微前，展現了另一種新的姿態和生命力，而他自己也因此成爲這個領域中非常重要的作曲家。

以詩詞為主導的創作理念

沃爾夫歌曲的風格之有別於舒伯特、布拉姆斯，甚至舒曼，主要在於創作理念不同。前三者的歌曲是以旋律爲中心，整首歌的音樂架構，都是爲了配合旋律，他們的歌曲，沒有歌詞也一樣好聽，很多舒曼的歌曲甚至可以說是美麗的鋼琴小品。而沃爾夫的旋律卻是純爲了演唱詩詞而寫，詩詞中斷，旋律也立刻中斷，很少爲了美麗的旋律而多寫一個音，因此在他大部分的歌曲中，我們聽不到像舒伯特那樣美麗動聽、易唱、易記的旋律。沃爾夫的旋律是和伴奏密不可分的，詩詞中沒有直接提到的暗示或心情則由伴奏來表達，兩者共同來詮釋一首詩，只是層面不同。因此，沃爾夫的歌聲旋律如沒有了歌詞，就失去了意義，而如沒有伴奏，也不能單獨存在。

說白式的歌唱

沃爾夫歌曲的另一重要特色是它的戲劇性和說白式的歌唱（Sprechgesang）。這是十九世紀末、廿世紀初相當受重視的一種歌唱風格。早期浪漫派作曲家認爲戲劇是戲劇，歌曲是歌曲，因此在歌曲中，他們很少加進戲劇性的效果或指示，但後期浪漫派作曲家，如里夏德．史特勞斯（R. Strauss，1864-1949）、馬勒（G. Mahler，1860-1911）、沃爾夫等則因爲受寫實主義的影響，嘗試用各種技法來凸顯歌中人物的個性，其中又以沃爾夫最強調此點。他認爲角色的寫實描繪，在歌曲裡如同在舞台劇裡一樣重要。因此歌曲成了濃縮的戲劇，歌詞的表達受到極端的重視，歌者的吐字必須像說話一樣清楚。當時的舞台演員大都學過發聲法，他們音域寬廣，吐字快速，強弱層次分明，唸起台詞像是在歌唱。很多作曲家都以這些著名的舞台演員唸台詞的風格爲作曲的典範，儘量縮短歌唱與說話的距離，甚至還加進很多詮釋指示，來增加語氣的變化，務求達到戲劇的效果。到此，戲劇舞台上的「歌唱式的說話」在歌曲裡變成「說話式的歌唱」。沃爾夫在他的歌曲中是以同音重複、輕重音節的畫分，及切分音、上下滑音、半音進行、還有節奏和速度的變化等技法，來達到旋律的說白色彩，同時，他也用了很多詮釋指示，進一步讓歌者瞭解語氣和表情的變化。

沃爾夫是一個敏感、衝動、情緒不太穩定的人，他曾因和教授爭執而被逐出維也納音樂學院，在他寫樂評的生涯中，因爲文筆犀利，專以布拉姆斯、布魯克納（Anton Bruckner，1824-1896）和維也納的一些主要音樂人物爲批評對象，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讓他的音樂生涯走得更加辛苦。在創作方面，他的靈感也是間歇性的，經常受情緒和健康的影響。一八八八到一八九一這三年可說是他創作力最盛的時候，在這短短的三年中，他完成了他主要的歌曲作品，包括《莫里克詩篇》（五十三首），《艾興多夫詩篇》（二十首），《歌德詩篇》（五十一首），《西班牙歌曲集》（三十四首），《義大利歌曲集》（四十六首），共兩百首，其他早期作品和晚期作品還不算在內。這段時期的作品，在質與量方面都可與一八四〇至四一年時的舒曼相媲美。

演唱和詮釋

由於沃爾夫歌曲的特殊風格，演唱者的詮釋技巧和表達方式也跟著有了改變，他們不能再用演唱舒伯特或布拉姆斯的方式來處理沃爾夫，甚至里夏德．史特勞斯，馬勒的曲風也不同於沃爾夫，他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歌者必須要有說唱的技巧，掌握歌詞的語氣，凸顯關鍵性的字，卻又不讓不重要的字影響聲樂線條。歌者的心情，語氣和音色都要隨著歌詞做不同層次的變化。正如上文曾說過，沃爾夫的歌曲常是濃縮的戲劇，歌者也須會利用眼神和面部表情來表達劇情和劇中人的情緒：認眞或玩笑，誠懇或輕佻。而怎樣自然、生動、不誇張、不做作地做到這一切，是每一位演唱沃爾夫者要面對的挑戰。如果歌者詮釋成功，聽衆將會較易進入沃爾夫的世界，欣賞到另一種更精緻、更接近詩詞的藝術歌曲。

文字｜席慕德　聲樂家、國立台灣師範大學音樂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