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寶崑自稱是「文化孤兒」,一九九五年出版的劇本集取名為《邊緣意象》,顯示了他對於自己處境的體會,以及對於新加坡文化現狀的了悟。雖然新加坡並不處於任何源遠流長的文化的中心,可是,卻是中華、印度、回教與歐洲等偉大文化匯集的地方。
第三屆華文戲劇節新加坡實踐劇場《夕陽無限》
7月29〜31日
台北新舞臺
舞台上,一個男子敘述著一次奇特的葬禮:他的祖父生前定製了一個特大的棺材,準備下葬時家人才發現棺材太大,無法放進規格統一的墳洞。爲了使祖父能夠順利下葬,他向墳場管理人員要求挖大墳洞,可是在交涉的過程中,他體驗到管理人員缺乏彈性的官僚作風,也體會到人在體制化的社會中,被規範、定型,失去個人特性的危機。
這是郭寶崑在八〇年代寫的第一個重要作品,《棺材太大洞太小》。一九八五年在名爲「喜劇之夜」的演出中,《棺》劇是四齣喜劇小品之一。其他三齣短劇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可是《棺》劇卻在新加坡不斷重演,甚至在馬來西亞、香港、中國、澳洲等地演出。今年六月的新加坡藝術節,《棺》劇連同郭寶崑的另一個單人劇《單日不可停車》,更是以新加坡的四種官方語文(英語、華語、馬來語、淡米爾語)分別上演,顯示郭寶崑在新加坡戲劇界的地位,跨越了語言與文化的隔閡。在語言社群分化的新加坡社會,郭寶崑是少有的、同時被各個族群接受與尊崇的藝術家。
超越囚禁的孤獨
爲什麼在談到郭寶崑的時候,要特別標示出八〇年代呢?因爲,郭寶崑在一九八〇年,從囚禁中被釋放出來,開始一個全新的藝術生命階段。
郭寶崑於一九三九年生於中國河北省的一個農村,十歲到新加坡與在南洋經商的父親團聚。他的成長時期,正是新加坡反殖民運動進行得如火如荼的五〇年代。一九五九年,他到澳洲工作,後來考進雪梨的國立戲劇學院。一九六五年,郭寶崑回返新加坡,並與舞蹈家妻子吳麗娟,創辦了新加坡表演藝術學院(後來改稱實踐表演藝術學院)。接下來的十年,郭寶崑編導了多部戲劇,卻也時常遭到禁演的命運。這個時期的作品,如《掙扎》、《喂,醒醒》,與新加坡當時社會動盪不安、政治鬥爭激烈的背景密切相關,而且受到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影響。在郭寶崑的眼裡,戲劇演出是爲了改造社會、參與鬥爭。
一九七六年,郭寶崑以政治犯的名義被拘捕,在沒有審訊的情況之下,被囚禁了四年半。最近,他接受新加坡英文《海峽時報》的訪問,第一次深入談起這段經歷的感受。他說,在那種絕對孤獨的處境中,一個人將重新認識自己的弱點與長處,並得以發現眞正的自我。同時,他也體會到文學是人生最重要的支柱,而偉大的文學作品中所探討的生命狀態,往往比起現實中的更深刻。
今天,新加坡觀衆對於郭寶崑的認識,幾乎沒有六、七〇年代的部分。那個政治理想狂飆、社會使命感膨脹的時代所產生的戲劇,資本家與工人,剝削者與被剝削者的對立關係,現在看起來,是把人單純化、二元化了。
「新加坡劇場」的誕生
從《棺材太大洞太小》開始,郭寶崑的作品以大量的諷諭手法,表現個人在體制壓抑下的無力與個人特性被磨滅的無奈。《傻姑娘與怪老樹》中想法特別的姑娘不被人們理解,與一棵長得古怪的老樹成爲朋友,而老樹卻遭遇被剷除的命運。《鄭和的後代》以明代太監表面上是威風八面的航海家,而內心經歷被去勢的痛楚與掙扎,暗喻現代人精神閹割的困境。八〇年代以來的郭寶崑,雖然在作品中仍然表現了不少生活面貌、社會現象,可是,他所要挖掘與探討的,卻是更深層的、內在的精神境況。正因爲這種超越語言、文化、族群的關懷,使郭寶崑的戲劇受到國際注意,在亞洲、歐洲、非洲各地不斷上演,他的劇本也被翻譯成多種語文出版。
郭寶崑被視爲「新加坡最重要、最有代表性的戲劇家」,已經成爲新加坡各個語文源流劇場的「公共資產」。直到八〇年代初,郭寶崑其實還只是活躍於華語戲劇圈子。《棺材太大洞太小》是他完成的第一個英文劇本,自此以後,許多作品除了華語演出,新加坡其他語文源流的劇場也採用他的作品。以《李爾王》一劇聞名的新加坡英語導演王景生,就曾以英語演出了郭寶崑的《老九》、《鄭和的後代》等劇。
突破了華語社群的圈子,郭寶崑的作品中,明顯地表現了對於新加坡多元語言、多元文化現象的興趣。一九八八年,《尋找小貓的媽媽》演出造成藝術圈子中的轟動,而且是第一個使不同源流的觀衆留下深刻印象的戲。劇中出現了新加坡所有重要的語言與方言,集合了各族演員,是一個新加坡現實社會的微縮再現。這種做法挑戰了新加坡語言社群分化的現狀,標誌著華語劇場、英語劇場的分界已經打破。新加坡第一次擁有「新加坡劇場」。
九〇年代以來,郭寶崑對於這種多元性的劇場特別有興趣,《〇〇〇么》、《黃昏上山》、《芽籠人上網》,以及這次在台北上演的《夕陽無限》,都是以多種語言演出,表現了各種語言共存共生的微妙現象。
劇場電力供應站
郭寶崑自稱是「文化孤兒」,一九九五年出版的劇本集取名爲《邊緣意象》,顯示了他對於自己處境的體會,以及對於新加坡文化現狀的了悟。雖然新加坡並不處於任何源遠流長的文化的中心,可是,卻是中華、印度、回教與歐洲等偉大文化匯集的地方。各大文化,其實也匯集在郭寶崑的創作中:他不屬於任何一種文化,可是,他卻擁有每一種文化。這使郭寶崑的作品,充滿對現實的焦慮與失落,卻又表現了文化的沉重與深刻。
另一方面,作爲血緣上與原始文化意義上的華人,郭寶崑在華人戲劇界裡有著特殊的位置與作用。早在一九八三年,在郭寶崑的策劃下,舉辦了華語戲劇營,中國、台灣與香港的華人戲劇家齊聚新加坡。整個八〇年代,新加坡成爲華人戲劇匯集的地點。曾經到來的包括中國的黃佐臨、余秋雨、高行健,台灣的吳靜吉、賴聲川、劉靜敏,香港的楊世彭、榮念曾等,爲新加坡華語戲劇界帶來新的衝擊,也爲各地華人戲劇家帶來交流的機會。
參照於八〇年代以前,現在的郭寶崑仍然不減對社會的關懷,仍然抱著改造社會的理想,只是方式與態度大不相同。最受矚目的是,由郭寶崑構思、倡議的「電力站藝術之家」於一九九〇年的落成。電力站是新加坡第一個多元化的藝術中心,而且完全由民間管理與主導。郭寶崑擔任第一任藝術總監長達五年,開創了多個意義深遠的項目,例如以「記憶搜尋」爲主題的系列創作、強調實驗精神與原創力的「粗生劇場」、一年一度的反思藝術與文化現象的研討會等等。電力站裡的「健力士劇場」,是新加坡第一個黑箱劇場。從戲劇發展的意義來說,新加坡的小劇場正是以電力站的開幕爲起點的。
環視今天的新加坡戲劇界,新一代各語文源流的重要導演,大部分出身自八〇年代郭寶崑的導演課程。郭寶崑除了是編劇、導演之外,也熱中於劇場教育。今年四月,他宣佈已經步入三十五週年的實踐表演藝術學院,將在二〇〇一年開辦一個新的表演課程。該課程爲期三年,最大的特點是在表演訓練方面:要求學生深入研習當今亞洲四大古典戲劇體系,包括中國、日本、印度、印尼;另外,還有西方的古典與現代戲劇。這個課程,將是郭寶崑跨文化、跨語言理念的另一個實踐。
特約撰述|柯思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