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由於老戲的表演形式已經一磨再磨,新戲則一切大都還在摸索嘗試當中,所以觀衆不必吝於給新編戲再次上演的機會,或許可以在某些新編戲中尋找足以發展出折子戲的好段落,加工之後再度上台,這樣才可能會有新的優質元素匯入傳統戲曲表演藝術之中,繼續傳承下去。
老戲vs.新戲,從《張協狀元》說起
在這一次「跨世紀千禧崑劇菁英大匯演」宣傳資料中有一個戲很引人注目,那就是由浙江永嘉崑劇團演出的《張協狀元》。尙未登台演出,聲名早已飄洋過海,讓人不禁想一探究竟。
《張協狀元》編撰於南宋,是目前所知最早的南戲劇本,經重新改編後,以崑劇的形式演出,其特色是保留原作中以人做爲道具,及一個演員扮演多個角色,讓觀衆得以領略南戲當時演出的型態。這是此次匯演中相當具特色的一齣戲。從保留若干原作中的演出型態,以廟判及廟鬼貫串全劇,古廟、狀元府第等幾個主場的處理手法等等,都能夠看得出編導從原作出發、與現代結合的意圖。
但是,改編劇本在幾個劇情關鍵轉折處做了不同於原作之處理,結果反而使得人物性格及劇情發展更扭曲、不合理,而且上中舞台的一個小蜆殼狀扇型坡,不僅造成視覺上突兀之感,對於演員在舞台上的表演也造成障礙。新編戲的尷尬即在於常常爲了與現代結合而做各式各樣的實驗及嘗試,於是便可能出現想像力脫韁而出、無力控制的狀況。
反觀折子戲,往往是每次崑劇演出中──就表演形式而言──最令人放心的部分。當然,不論哪一齣折子戲都一樣,絕不是一開始就是現今舞台上演出的模式,而是經過長久以來琢磨淘洗,在表演與觀賞的天秤上取得平衡。戲幫人、人保戲,如《長生殿》之〈迎哭〉、〈彈詞〉,《牡丹亭》之〈驚夢〉、〈尋夢〉、〈拾畫叫畫〉,《玉簪記》之〈琴挑〉、〈秋江〉,《朱買臣休妻》(即《爛柯山》)之〈逼休〉、〈癡夢〉,以及其他折子戲如〈跪池〉、〈借靴〉、〈題曲〉、〈澆墓〉、〈問探〉、〈夜奔〉、〈界牌關〉……等等,不論就戲本身的舞台表演藝術來講,或是提供作爲其他表演藝術之借鑑,都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山。
凡是「老戲」,必定都歷經過「新戲」的階段,現在大多數新編戲上演前聲勢浩大,演出後寂靜無聲,其中之珠玉或許因此遭大量泥沙埋蓋,而無重見天日的機會,實在相當可惜。正由於老戲的表演形式已經一磨再磨,新戲則一切大都還在摸索嘗試當中,所以觀衆不必吝於給新編戲再次上演的機會,或許可以在某些新編戲中尋找足以發展出折子戲的好段落,加工之後再度上台,這樣才可能會有新的優質元素匯入傳統戲曲表演藝術之中,繼續傳承下去。
老鳳新雛,交棒意味明顯
這一次大匯演比諸一九九七年大陸南北崑在台匯演,新舊交棒的意味相當明顯,有新人與老師輩輪流擔綱,如上下本《長生殿》及《牡丹亭》;有老鳳新雛同台演出,如《玉簪記》、《新蝴蝶夢》、《獅吼記.跪池》等;有新人獨挑大樑,如〈題曲〉、〈夜奔〉等;當然,還有老藝人的金字招牌戲,如《長生殿.彈詞》、《焚香記.陽告》、《朱買臣休妻》等。
這次看戲的心情起伏其實相當大。看招牌老戲,十足是一種享受,由於老演員們對戲的搬演處理與曲詞音樂已經滾瓜爛熟,縱使在台上有突發狀況,大多可以救得過去,而更多時候觀衆則是可以很放心地看台上演員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表現,實在是一種熨平貼合的舒服。儘管歲月考驗嚴厲,但隨著年紀增長,好演員本身的表演質地只會愈加溫潤,但不是鑽石般燦爛奪目,而是如珠玉一樣散發出潤澤的光芒。另外,由於演員與對手長期以來所培養出的默契,不僅使得彼此間在往返應對的節奏上能夠掌握得宜,對於該段折子戲的舞台演出效果更能產生相乘的功效。
看新人演出觀衆所熟悉的老戲,一向最令人提心吊膽,因爲觀衆早已明瞭戲會如何進行,行腔轉調、翻旋騰挪,心中自是明白不過,一旦台上有個差錯,挑剔的觀衆就不知道還要不要繼續看下去。然而,台下十年功就是爲了台上幾分鐘的表現,即使碰到新人「出槌」的情形,觀衆其實也不需吝惜掌聲,而更應加以溫暖的寬容與鼓勵。這次匯演中可明顯地看出若干新人已具大將之風,有接班的架勢,不論與師父們同台演出、同輩間擔綱或獨挑大樑,不僅絲毫不見生澀侷促,尤有甚者,能夠青出於藍、別出心裁,別有一番氣象,更進一步地活化崑劇的表演風格。持平而論,此次新人表現優劣互見,不論文戲武戲,並不只是將該做的都一絲不苟、中規中矩地做了就是,這只是最最基本而已,演員本身如果對劇本及角色的內在挖掘不夠深入,則很難有好的表現。
e世代戲迷上場,耐人尋味的林為林現象
這一次的匯演中另一値得注意的現象,是浙崑「林爲林專場」演出當晚觀衆反應超熱烈,林爲林儼然成爲崑劇觀衆群中年輕一輩的偶像天王!
在所有演出當中,只有浙崑安排個人專場演出,在宣傳資料上已經相當引人注意,這是從大約十年前左右大陸崑劇團登台演出以來,首度安排專場演出,不僅賣座好、上座率高,當然,林爲林的表現,更是讓觀衆拍紅了手掌。專場中所排的三段折子戲戲路各不相同,〈嫁妹〉屬於花臉戲,唱做俱重,〈三叉口〉爲短打武生戲,是林爲林的拿手好戲、〈界牌關〉則是林爲林獲得梅花獎的金字招牌。
〈嫁妹〉可視爲林爲林拓展戲路的嘗試,從大段唱詞的表現,可以看出林爲林在唱腔上由武生轉換成花臉所下的功夫,至於鍾馗身段與做工,尤其是厚底靴上的腳功,則充分表現出林爲林功底厚實的自在與優勢,只是鍾馗性格表現上可愛俏皮的那一面,似乎還不太夠。短打武戲〈三叉口〉,不僅可以看出武生與武丑如何以絕佳的默契,在亮晃晃的舞台上表現出黑洞洞的客房空間,並且能夠充分享受武場與演員間嚴絲合縫的配合,是一場武生與武丑、演員與武場所呈現出的視聽雙重享受。儘管前面二段折子戲應已耗費大量體力,但是林爲林在金字招牌〈界牌關〉中表現得從容自若,唱做唸打各方面處理皆得心應手,看得出演員在戲曲表演處理上所呈現出來的「彈性」,這並不只是硬梆梆地配合鑼鼓點把動作做完、把曲子唱完,而是演員在平時以及更重要的,在舞台上演出的經驗積累,使他除了對基本的四功五法應付裕如外,還能更上層樓,剛柔並濟、收放自如地加強戲曲內裡及外在表現,有效地將演出能量傳達到每一位觀衆身上。
演出當晚觀衆的表現可一點兒都不比台上差。有經驗的觀衆適時地鼓掌叫好,五段折子戲一視同仁;年輕的崑劇嬌客則是在林爲林演出段子上見縫插針,有空隙就拼命鼓掌叫好,當下全場彷彿轉置時空到流行音樂天王的演唱會場,只差沒有人手一枝螢光棒、隨著動作節奏左右搖擺。終場謝幕時台上演員的丰采更是給台下的嬌客搶光贏盡,嬌客們毫不吝惜地使盡渾身解數叫好鼓掌,即使其他觀衆頻頻回頭側目,嬌客們依舊故我。這其實是一個頗耐人尋味的現象。在中場休息時,就已經有觀衆對那些嬌客略發微詞,但就像習慣西洋古典音樂會的聽衆實在受不了傳統戲曲表演中所爆出的叫好鼓掌,認爲這分明破壞對表演欣賞的專注與整體感一樣,這實在是肇因於不同表演藝術型態所衍生出來的不同欣賞生態。所以,換一個角度看看想想,嬌客們是以e世代的方式對心目中偶像的精采表現誠心叫好,如此而已。戲曲表演要跟得上時代,戲曲觀賞又何嘗能夠停滯不前,所要多費心、多注意的,或許是如何讓那些嬌客能夠多接觸傳統戲曲的表演罷。
十年磨一戲,台灣票友的表現令人期待
由於有台灣在地的水磨曲集和台灣崑劇團共襄盛舉,這次匯演成爲名符其實的交流匯演,從劇團排出幾近失傳或骨子老戲等戲碼,以及演員的台上表現,可以看出台灣崑曲播種者徐炎之、張善薌夫婦一生辛勤澆灌的成果,以及「崑曲傳習計畫」中大陸崑劇老師們渡海傳藝所展現的風貌。
水磨曲集排出四段折子戲〈詠花〉、〈南浦〉、〈學堂〉、〈蓮花剔目〉都是生旦文戲,其中〈學堂〉由張善薌原授,而由陳彬與詹媛擔綱的〈蓮花剔目〉則是上崑周志剛根據崑曲名家沈傳芷藏本排定。〈蓮花剔目〉不僅舞台上表演的時間長,生角唱做分量尤其重,對票友而言,實在是一大考驗,在此同時,亦可看出表演者所投注的心血及展現出來的功力。台灣崑劇團成員大多是有功底的京劇團演員,所以在戲碼的安排較爲多樣化,除了生旦文戲外,還有丑角及武生戲,可視爲傳習計畫中優質成果的展演。
在崑曲的發展歷程中,串客票友的投入,一直以來都是崑曲表演藝術提昇動力之一。雖然崑曲環境今昔已大不相同,但是只要能夠衣帶漸寬終不悔,則票友不僅在推展方面能夠扮演重要角色,尙可融注本身學養及現代表演藝術因子於崑曲表演中,另創新局,十年磨一戲,抑未可知。這就是票友的優勢,換另一個角度講,亦未嘗不是責任啊。
文字|張啟豐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兼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