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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素材再創作値得支持,然而在真實與扮演之間,儀式歌舞的復原不太容得下灰色地帶。(原舞者舞團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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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部落與劇場間的山脊上放歌

看「原舞者」之《布農族傳統祭儀歌謠──誰在山上放槍》

一場感動人的演出,並不完全取決於是否絶對「忠於原著」;演出者與觀衆之間的共鳴,是成功的劇場首要目標,是形式的堅持等考量所不能取代的。

一場感動人的演出,並不完全取決於是否絶對「忠於原著」;演出者與觀衆之間的共鳴,是成功的劇場首要目標,是形式的堅持等考量所不能取代的。

曾經有布農族的朋友半開玩笑地調侃自己的身型,「你看我們Bunun,腿粗粗短短,因爲我們住在山裡,是山的子民,我們的腿都是爬山爬出來的」。從平面的台灣地圖看,中央山脈到玉山山脈不過是一處又一處的深影,然而對世居在山脈中的布農族人來說,這一連串台灣的山中之山、巔中之巔,是他們的宇宙。自阿美族太巴塱社的歌舞之後,相隔三年,原舞者在二〇〇〇年推出以布農族爲主題的製作,從海湄到山巔,台灣多元自然資源下形成的人文景觀,提供了「原舞者」揮灑的畫布。《誰在山上放槍》意趣頗深的語言,結合了山的多重意含,簡明勾勒出一個民族的文化特色。然而「誰」之一問,似乎又指向了無人可解的民族困境……。

挑戰高難度的passi put put

問題的解答或許是沉重的,幕一開啓,「原舞者」們佝僂著身體往前行,沉重的步履踩出了一段段分不清是傳說或神話所組成的史詩。不同於以往以還原儀式情境爲演出「上限」的凝練風格,序曲中爲了鋪陳主題與背景描述,「原舞者」安排了幾場演劇,嘗試將部族神話與文化主題行動化。雖有立即的破題之效,卻與之後以「小米豐收祭」爲主體的祭儀復原,因旨趣與表演形式的差異,而有明顯的落差。起始的舞者行進,和結尾黃金稻穀從天而下的意象,讓人不無目睹「原住民版的雲門舞集」之感。以傳統素材再創作値得支持,然而在眞實(reality)與扮演(performance)之間,儀式歌舞的復原不太容得下灰色地帶,任何有心活化(revitalise)或再現(represent)傳統部族集體展演(collective performance)者,所面臨的挑戰,又豈只是一種在樸實與亮麗之間擺盪的價値選擇?

短短的演劇畢竟只是楔子,整場演出的重心在布農族的歌謠。布農族如天籟般的《小米豐收祭歌》passi put put在一九五三年首先由日本音樂學者黑澤隆朝於世界傳統音樂協會上披露,幾年前英國國家廣播電台的BBC3台也請曾經來台的民族音樂學家大衛.休斯(David Hughes)專題予以介紹,簡稱八部合音(實則爲多聲部合音)的passi put put儼然成爲布農文化的最佳表徵。然而實際上,布農族生活中另有其他許多不同的歌謠與樂曲,此次藉著「原舞者」演出保存傳統文化最力的明德與羅那部落的代表歌謠,觀衆們的福氣可謂不小。

爲了講求「原音」重現,「原舞者」特地邀請了以南投縣信義鄕明德部落爲主體的「布農原聲文化藝術團」的老師與耆老前來助陣,並主奏傳統樂器口簧琴及杵音等。「原舞者」們則挑戰高難度與高知名度的passi put put。代表性作品加上眞人原音,將這場演出的「文化櫥窗」功能發揮得十分徹底。

相對於歌謠的豐富,傳統以來布農族一直缺乏容易辨認的形式化動作體系(或可簡稱舞蹈),《誇功歌》Malastapan可算是特殊的例子。爲配合四句一段的歌曲起伏,布農族人慣以身體應和(註1)。舞台上,在部落耆老的奧援之下,「原舞者」們《誇功歌》的演出揮灑自如,引起整場演出的高潮。如果說音樂部分還有對原鄕的顧忌,肢體的部分「原舞者」則毫不吝惜展現自己。這也引發了身爲觀衆者的感觸:一場感動人的演出,並不完全取決於是否絕對「忠於原著」;演出者與觀衆之間的共鳴,是成功的劇場首要目標,是形式的堅持等考量所不能取代的。

是原住民心底最深的蒼天之問?!

如同往常一般,透過長時期有系統的田野研究,和原住民之間的獨特凝聚力,「原舞者」走一趟山裡,將矗立於台灣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經典文化佳餚端到繁華喧鬧的台北。去除了高山症的威脅,平地的觀衆們在衣香鬢影之餘,或許無法想像,千年來企求小米豐收的布農族人,爲求取改善生活的資本,將山地轉植梅樹等經濟作物,導致山坡土石流失,家園毀於一旦的窘境。當山不再是山,「最後的獵人」(註2)也不僅是文學家的創作,而是整個族群所面臨的無奈現實。《誰在山上放槍》會不會是原住民心底最深的蒼天之問?!

曾經還聽過有布農族血統的國小音樂教師說過,布農族的孩子從來不需要學合音,各聲部絕對不會走音;再加上吟唱《小米豐收祭歌》者條件說:合唱者必須選自前一年小米豐收者,而唱出的八部合音若不和諧,則明年豐收無望等等,passi put put的吟唱與聆賞,俱已經超越了單純的音樂層面,是一種身、心、靈/個人與社會和諧的表現。演出終了之前,「原舞者」的男舞者雙手身後交叉圍著圓圈,一邊演唱,一邊隨群體的移動而移動,在群體的合聲間隙中呼吸,其難度絕非一個「默契」了得。雖然缺乏經年累月的淬煉,都市的空氣密度也不同於山巔,「原舞者」的吟唱,能否眞如舞台效果那般上達天聽,求得源源不絕的豐收?我願爲它祈禱。

註:

1. 在筆者訪談過的布農族人中,即有若干人反映,即便如《誇功歌》裡的簡單動作,都是早年上山採集的漢人舞蹈家加以指導而予以形式化。

2. 由布農族小說家田雅各(筆名拓拔斯)所寫的短篇小說,曾獲吳濁流文學獎。文中描寫一原住民在部落與漢人社會價値觀衝突下,雖企圖振作卻無力回天的窘境。見民國七十六年晨星出版社出版,吳錦發所編,《悲情的山林──台灣山地小說選》。

 

文字|趙綺芳 英國瑟瑞Surrey大學舞蹈人類學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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