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的《獨步》在幽幽的大提琴音樂下，與風與傘跳舞，仍猶在耳目；此次放諸福克旺舞團的多位舞者身上，有内化、婉約而飄逸的聲音，也有活潑、強壯和豪情的一面；體現了中國傳統風韻與德國著重力量質感的成功雜交。
隨著落花如雪般飄下，萬千心事也彷彿緩緩放低，沉澱淨盡，悟了一種心道。以四季爲基調的《花落知多少》，是梅卓燕應碧娜．鮑許（Pina Bausch）及德國福克旺舞蹈團（Folkwang Tanzstudio）的邀請，以其一九九五年創作的《獨步》爲基礎並重新編排的長篇舞蹈作品。想當年的《獨步》，梅卓燕在大衛．達伶（David Darling）幽幽的大提琴音樂下，與風與傘跳舞，傳來的心音至今仍猶在耳目；此次放諸福克旺舞團的多位舞者身上，編舞者個人的心音則變成多元頻道的立體聲，其中呈現的情理與景象，有內化、婉約而飄逸的聲音，也有活潑、強壯和豪情的一面；每個片段都體現了中國傳統風韻與德國著重力量質感的成功雜交。
有此一脈相承之感，相信也是梅卓燕第一天走進福克旺舞團的排練室所得到的驚喜，她以自動書寫（automatic writing）的方法叫舞者寫下對四季的感覺，結果在即興的排練過程中，舞者充滿東方味道的構思（如花、雪）及動作（如圓的轉、滾）都與中國舞富詩意、著重上半身、手腕的姿態相合，故演出中大量弧形、循環不息及轉動的空間概念與意象的編排，並不是硬生生地套在外國舞者身上，而是大家將經驗互通共融、匯集和處理的寶貴過程。
你／妳像隻蝴蝶飛在我身邊
《花落知多少》共分爲十一個場景，雖然靜態的場面較多，但意象與氣氛的營造卻凝練有力，有著豐富的層次感。開場的〈雨／蝴蝶〉先由五個女子乖巧地在一旁做著蝴蝶的剪紙手工，含蓄得煞人。隨後下的雨引得三位姑娘在外打傘抒發情思，退去煩悶；之後五位男子共同用口吹起一隻紅色的紙蝴蝶，風承蝶飛，你擁我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情懷乍現。
男子群退去後，女舞者又再度上場，用自己剪裁的「心中理想的」綠蝴蝶拋在自己身旁飛舞，男舞者更利用傘一開一合的風勢把紅色紙蝴蝶吹起，這種「求偶」景像非常有趣：女的以自己爲中心，叫蝴蝶在身邊團團轉；男的則使勁地成就蝴蝶的高飛！男女雖然互不相碰，卻各自幻想於紅綠群蝶當中，春雨思情叫人心也漾漾然。
第二段的〈沙〉把觀衆帶至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境地。在風沙疾勁的黃土上，男子粗獷頑強的抵抗見於大量的地面動作及快速的腳部活動，滾、爬、伏、翻，不斷地重覆，是循環不息的抗爭。接著，四名女子狂野地搖曳著長長散髮，像活動的掃帚一樣左右擺動，揚起了地上的碎紙。那種不顧一切的狂勁可能是過了火，要由男性去控制場面：像清道夫一樣的男子，把張開的傘向前猛推，強烈的風勢一方面把地上碎紙清理至一邊，另一方面也將女的擺平，女子似受到催眠似地緩緩躺下。
這種性別角色操控繼續上演：男子拾起地上的碎紙灑在躺臥著的女子身上，像受到祝福或寬恕的女子遂隨著碎紙的降臨而甦醒，起而與男子共舞。如果從探討性別角色的問題去解囊，這明顯暴露了中國傳統社會中男性主導或男尊女卑的二元結構；但如果宏觀一點去看，則碎紙由初段所代表的破壞與紛亂，變成後來的建立與和諧，如此粗暴與溫柔的對比正好比照人生的矛盾和無奈。
第三段的〈一把傘〉將重心放在一個活潑又帶點俏皮的女孩身上。她在雨中把玩、實驗、輕跳，孩子氣得很，與接下來的第四段〈風〉又造成強烈的對比。台上翻起與舞台面積一樣闊大的布幕，營造翻天巨浪的情景，製造奇異的起伏、不定的空間與景觀，人走在布上面模擬航行、被淹蓋及顚簸的狀況，還有點玩魔術的感覺，變數都是不可測的。目的相信是達到了，但如此宏大的呈現方式的不妥之處，正是只有「呈現」，只著重了如何變換更多的把戲，而忽略了發掘深一層的感受。
也許編舞者也意識到這個情形，梅卓燕往下接著編排了數段不俗的雙人舞小品。
紅、白、黑雙人舞 俐落脫俗
〈白色雙人舞〉的一對男女用傘拉、扯、推、擋、承、接、箍、靠，由最初寂靜的比劃到加上輕快音樂的嬉戲，都叫人賞心悅目。中段的群舞者拿著包著大量白色碎紙的西洋傘，開、散、躺、走，乾淨俐落，像是爲自己祝福的一閃一閃亮光。接著的〈冰上〉，舞者像溜冰似地相繼滑走於布面上，實驗著可以用什麼方式跟布面／冰溝通。接下來的〈紅色雙人舞〉及〈黑色雙人舞〉，一則紅噹噹地，以不同的姿態定型去表現含蓄的情蘊及婚姻的保護功能。另一則黑沈沈的，由男子用黑色碎紙舖出迂迴的路徑讓女子走過，繼而毀滅了她的路，卻沿途爲她遮風擋雨，女子則冷漠相對。有趣的是，紅與黑都不是我們所想像的歡喜與悲哀，「紅」的熾熱濃情其實可能隱含危機，「黑」的陰沈詭異卻有絲絲柔情。
第九段的〈花〉是筆者最鍾愛的一段。碎紙如花散落，舞者相繼進出獨舞於落花當中，像一點又一點的情緒，放大了在台上舞動一樣；不同路徑的花，落在不同的點，不同個體的生命，走著不同的路。在飄落的過程，萬種心事彷彿一下子被過濾淨了，縱有情緒、有激動、有感慨的時刻，經過落花的洗滌，都沉澱到最深處，頓覺釋然。
第十段的〈鳥〉模擬侯鳥的軌跡，歸集成群、團結游走。最後的〈藍傘與黃紙〉將演出能量帶上最高點，表現大地的生機：男舞者不斷轉動倒三角形的藍傘，女舞者在地上翻滾，把地上的黃碎紙放進隨著韻律搖曳的藍傘當中，處處花火，整體看起來就像發電廠一樣，男女分工清楚、節拍律動一致，循環不息，完結時猛然一收，舞台突然全黑下來，是提醒我們週而復始的自然定律終於可歇息下來。
《花落知多少》雖然分了多個場景，但起承轉合、交錯變化不著痕跡；肢體動作簡單清晰、道具運用亦靈活多變。體驗尤深的是透過富詩意的舞蹈片段，走進自己內在的風景裡，領悟不同深度的心道。唯一美中不足之處，是這班德國舞者仍未能完全掌握及散發這個作品獨特的神韻與質感。肢體所滲透的人情雖能做到簡單質樸，但卻未盡感人至深，也許是年紀尙輕，也許是欠點東方韻味吧，這些表現都需要經過長時間的訓練與累積，才能深刻表達。
文字｜小棕 香港舞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