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現代舞蹈時期,堅持浪漫主義中國風與現代主義西方肢體訓練的雲門舞集顯得有些痴騃,好比一群信徒用淬鍊後的身體,神聖地守護著這近似信仰的傳統。
雲門舞集《竹夢》
4月21〜28日
國家戲劇院
拼貼之外的恣意
延續《水月》中觸及的虛與實主題,雲門舞集今年的創作《竹夢》更加縱情地玩起虛虛實實的遊戲。只不過由純然動作為主體的出世之作《水月》,再度遁入人世,竹林與吹簫人帶著觀衆進入編舞家刻意營造的夢境。《竹夢》整體的舞台美學風格仍然繼承編舞家一貫的鮮明色彩:融合「中國」與「西方」元素的舞台佈景、裝置與服裝,加上先知先覺挑選出來感染力十足的音樂(除了《水月》使用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之外,雲門歷年來引介給台灣觀衆的非主流民族音樂,大概不比台北愛樂電台遜色),觀衆立即可以感到熟悉感,和一種因熟悉而產生的安全感。
然而若仔細深究起來,《水月》因為使用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過水無痕的動作本身和音樂互為平行,營造出不具結構的完整形式。相對於此,《竹夢》的音樂主要出於愛沙尼亞裔的音樂家佩爾特(A. Pärt)之手,在各段音樂間雖然沒有關聯,卻無可避免地呈現出朦朧的線性結構,多少影響了對整體舞作的感知經驗。這種刻意的不相關聯(因爲編舞家強調不求敘事但求抒情?)也反映在八段以季節更迭為序的舞蹈段落和其動作語彙上──包含了水袖、身段、太極導引、西方現代舞技巧等等──這也或許是日前陳品秀為文評論時之所以以「拼貼」名之的主要原因(註)。然而,在拼貼的現象之外,似乎可以感受到編舞家基於舞者多元化的身體訓練所產生的可能性,在運用肢體語彙時所帶有的一種恣意。
在抱持任何形式的傳統主義就是落伍的後現代舞蹈時期,堅持浪漫主義中國風與現代主義西方肢體訓練的雲門舞集顯得有些痴騃,在編舞家的無懼之外,雲門的舞者們好比一群信徒,用她/他們日積月累淬鍊後的身體,神聖地守護著這近似信仰的傳統。舞台上雲門舞者的表現有目共睹,舞者肢體動作精準,在各段風格殊異舞蹈的表現都能掌握不同火侯,例如在〈夏喧〉中的一場群舞,充分展現肢體能量與精靈般的趣味。
特別値得讚賞的是女舞者們,每個人風格鮮明,彼此間卻又能維持一種調和的氣息。年輕舞者林姿君在一段與吳義芳的雙人舞中,展現勻稱的線條,動作穿透指尖,後生可畏。許芳宜在舞台上有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魅力,在和宋超群的另一段雙人舞中,梳著高聳馬尾的她,配上突出的顴骨,似乎令人看到瑪莎.葛蘭姆的影子;她看似柔弱的肢體、透過幾近裸裎的舞衣顯露出的自我壓抑,和包裝緊密的高大男舞者,在視覺上形成極度不平衡的權力關係,張力十足。
人與群體文化經驗的再思
女性的處境遂成了下半場舞蹈的重點,對照於上半場一開始白衣男子穿梭竹林的飄逸虛渺,下半場的《竹夢》中,紅衣女子的淒苦似乎太過逼近眞實。果不其然,一場意趣橫生的風吹場面,預告了「不論是非眞假,這場夢終將散去」。男舞者以電風扇吹撩紅衣女子們的長髮與衣裙,除了在視覺上產生的趣味之外,或也可算是編舞者的一種自我顚覆?同樣的舞者,舞衣卻已褪去,身體則由虛矯的表現到機械性的操作,即使觀衆再有眷戀,也像沉溺劇中的吹蕭人,最終不免硬生生地被舞台監督一記喚醒,簫聲嘎然而止,適才發生在舞台上的一切,果眞只是一場夢?!編舞者的一招妙計,除了引人發噱之外,或許也讓人重新在舞與非舞、虛與實的界限模糊之際,重新思考劇場演出的本質吧?
在電影導演李安以《臥虎藏龍》一片揚名國際之時,他曾自剖《臥虎藏龍》對他而言,乃是實現一個長久以來隱藏在像他這樣一個中年男人心中有關中國文化的夢。一場竹林纏鬥,把中文武俠小說極致的動作美學,從想像變成視覺上為眞的影像。在國家劇院,編舞家林懷民同樣以竹入夢,既名為抒情之作,或許任何型態的理性分析就顯得多餘且庸人自擾。然而,透過舞者的肢體舞動所娓娓道來的夢,沒有令人炫目的現代科技,卻也成為令人動容的舞台觀賞經驗。一樣竹林,百種夢想:藝術家選擇創作的媒介雖有不同,表現的形式互異,反映的不外是個人與群體文化經驗的再思──是感官的、也是精神的;是個人的、也是文化的、是即時的、更是長遠的。
註:
〈一場記憶的拼貼〉,見《民生報》,九十年四月二十八日。
文字|趙綺芳 英國Surrey大學舞蹈人類學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