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之歌》不僅適合愛舞人閱讀,任何有心反省人類文明與思索人類價値者,或許都可以在這本傳記中,透過一個顚簸的生命,描繪出一幅靈魂圖像。
撼動世紀的奇女子
我則是在找尋精神表現的來源,將之注入於全身,使之充滿動人的光輝──這離心力反映出靈魂的影像。…當我已學會將我所有的力量集中於此一泉源,我發現此後只要我一聽到音樂,則音樂的聲波及頻率便會流洩於我體内光輝的泉源中,他們自己會反射出心靈的影像,不是大腦的鏡像,而是靈魂的影像,我便可以用舞蹈將他們表現出來。
──《舞者之歌》,p.105-106
在台灣,許多愛舞人大概有著類似的經驗:在俯讀了中文版的《鄧肯自傳》(見右圖)後,為之神往。然而現在踏遍各大書店卻遍尋不著,在得知書已絕版後,只好效法海盜,將一代宗師的珍跡予以收藏。最近允晨文化重新取得英文版權將以重譯,除了可以解除愛舞者海盜污名之外,譯者葉肯昕及陳靜芳在新譯本中以較為深入與符合時代的人名及注釋,與生動傳神的語態,重新為鄧肯的自傳配上女性的聲音。
在此世紀交替之際,當女性的聲音、女性的身體、乃至女性書寫都已經不再是新奇的論述領域時,展讀新版的鄧肯自傳,仍然不能不被文字中所流露出直率與無飾的女性意識(feminity)所震撼。這是一本全然女性的傳記,因為它披露了女性生命中最私密的經驗──對異性的戀慕、身體的覺醒、懷孕、生產與無可取代的親子情牽,而且直言無諱。
鄧肯強烈的女性自覺是全面性的,而且是她忠於靈魂的結果;然而這種女性自覺也讓她飽嚐折磨,縱使她可以無視衛道人士對她諸如敗壞風俗的攻訐,卻仍然無法超然面對生命中的分離與失喪:那一個個離她遠去的戀人,曾經使她的女性生命飽滿與豐富,卻又造成不可避免的失落;而痛失愛女/子,更讓她徹底經歷了生與死的撕扯,她自言她的精神生命在兩名子女喪生之時宣告滅亡,從此形同行屍走肉。幸而,她的學生們讓她走出絕望的谷底,而她對舞蹈的熱望,讓她由一位傷痛的母親,蛻化成影響遍及歐美的現代舞之母。
藝術革命的精神典範
鄧肯的傳記也是一本革命的傳記,她在自傳中極度藐視古典芭蕾對人體的禁梏,並進而詳述了她的理想舞蹈形式,一種復原希臘古典舞蹈中對人體(與靈魂)的解放形式,她對此一理想的執著,和她實現理想過程中所遭遇的不被理解(特別是在她的家鄕美國)與困難,讀來令人不捨,幸好鄧肯的運氣和她的毅力等量齊觀,記憶力極佳的她有數不盡的貴人。然而與其說純為造化使然,不如解讀為:鄧肯的舞蹈革命理念與精神激勵了其他藝術與文化界的菁英分子,這點可以從她所結交的人士和他們對她的評語得知。因此鄧肯不但確立了舞蹈的藝術主體性,也成為一種當時的藝術革命精神典範。我們甚至可以說,較之具體的舞蹈形式,鄧肯的革命精神才是她遺留給人類最重要的遺產。透過這本傳記重現,這股精神再度成為穿透語言與歲月隔閡的力量,直撲當代台灣讀者的眼前。
在傳記中我們時而看到剛毅的鄧肯如何為了理想為人所不敢為;也窺見了她的神秘主義傾向(她對預言、異象、星象與占卜等從不排斥)。她對愛情與人儘管一派浪漫,然而一旦論及舞蹈,又展現出極為具體的理性。她的傳記就在她本身具備看似互為矛盾的特質中娓娓道來。與其說在鄧肯身上交戰的是靈與慾、或藝術與愛情,不如說是文明的美善與罪惡面。當她以一己之身投入發揚人類文明最美好的詩歌、音樂與舞蹈的美與善,這個世界卻以金錢、名利、爭戰來撃打她。最極致的例子,就是當鄧肯因為經濟拮据而不得不把她苦心建立的柏衛(Bellevaire)舞蹈學校變賣,買主法國政府竟然要據以作為日後毒氣工廠興建之地。一個藝術場所的頹圮,竟然造就了毀滅人類的基地,也難怪一路堅持著走來的鄧肯都不禁唏噓。然而文明自人類身上奪走的,或許遠比我們能想像的為多。當致力於發揚舞蹈中博愛精神的鄧肯,也像其他優越感作祟的白人一樣,批評起當時風行美國的爵士樂以及黑人律動的肢體,我們只能說錯的不是鄧肯,而是文明之罪。
相較於鄧肯所留下有限的影像資料,這本傳記已經成為認識這位西方現代舞蹈革命家不可或缺的第一手資料,然而不論以女性主義的角度,或者是舞蹈革命的觀點來讀鄧肯自傳,並不能掩蓋這本傳記最重要的一個本質:它記載的是鄧肯眞實的靈魂圖像。此外,當包括歷史在內的後現代書寫,不再奉客觀證據為唯一來源,也將歷史的論述主權下放到地方與個人身上,鄧肯所披露的不只是一獨立個體的生命史,在軼聞之外,這本傳記也令人一窺二十世紀初歐洲藝文圈的集體靈魂圖像。
簡言之,《舞者之歌》不僅只適合愛舞人閱讀,任何有心反省人類文明與思索人類價値者,不管是不是女性主義、或屬於哪一派人道精神,或許都可以在這本傳記中,透過一個顚簸的生命,描繪出一幅靈魂圖像。相對於此一貢獻,《舞者之歌》的重譯與校對過程中所出現的小瑕疵(包括頁89的贅字、頁151有關華格納之註解年代誤植,以及若干不甚精確的人名或地名翻譯等等),顯得微不足道。
文字|趙綺芳 英國Surrey大學舞蹈人類學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