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兼顧傳統與現代,創作上確須有所取捨。站在保存的立場,當然希望傳統風味越濃越好,但若站在延續發展的立場,則當中的優劣勝敗,相信大家已心知肚明。「唐山市皮影劇團」演出的改良與創新相當成功,畢竟,戲劇的生命來自於庶民生活,這與所謂(曲高和寡)的「藝術」是否有衝突與矛盾?相信只是見仁見智。
皮影戲是一門綜合藝術,它融合了文學(劇本)、音樂、說唱、雜技、操縱技巧、雕刻、繪畫等衆多元素,透過光影投射的原理,藉由影偶在影窗上的搬演,而將故事呈現在觀衆眼前。
皮影戲的歷史淵源相當悠久,姑且不論兩千多年前漢武帝與李夫人故事的傳說是否眞實,光以北宋仁宗時汴京已經盛行皮影戲的記載來看,至少也已經流傳一千多年了。以今日而言,中國大陸南北各地均有皮影戲團的演出活動,是一種相當受歡迎而普遍的戲劇種類。而在河北地區,「灤州影戲」素負盛名,爲北方皮影戲的代表。其中,更以「唐山市皮影劇團」位居翹楚,是當今大陸最具國際知名度的皮影劇團。
如魔術、閃電般的藝術
「唐山市皮影劇團」第四度來台演出,並前往校園進行示範教學,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其故事內容活潑有趣,表演技巧細膩生動,令觀衆大爲激賞讚嘆。尤其是操縱技術的精湛、靈活,使得戲偶動作栩栩如生,外國人更曾譽之爲「魔術般、閃電式的藝術」。不過,値得注意的是,這類受歡迎的戲碼,多爲篇幅短小、內容逗趣的「童話劇」,或是變化多端、強調視覺效果的「神話劇」;前者如著名的〈龜與鶴〉、〈熊貓咪咪〉等,後者則多爲《西遊記》中著名的片段,如〈大鬧天宮〉、〈盤絲洞〉、〈三打白骨精〉,或是《封神榜》裡的〈哪吒鬧東海〉等等,講究的是技巧的奇特多變,而非劇情內容的感人肺腑。
傳統觀衆慣於「聽」戲
當然,著重情節、表現音樂唱腔的傳統戲齣並非沒有,只是因應市場需求,多以表演神話劇及童話劇爲主。本次來台,「唐山市皮影劇團」即特別安排了一場傳統皮影戲的表演,或有測試觀衆欣賞口味的意圖。
古人對於戲劇演出的欣賞,有所謂的「聽戲」,可見在傳統社會,觀衆不僅觀看演員身段動作的表演,更注重聆聽其曲調唱功的展現,藉由悅耳動聽的音樂聲腔,了解戲齣的情節推展。演員除了要苦練「作」、「打」的硬功夫,也要用心鍛鍊表現內涵的「唱」、「唸」,不可偏廢。作爲中國傳統戲劇的「戲曲」,「曲」佔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各類的大戲如此,偶戲的演出亦然。
過去的傳統影戲是以說、唱爲主,操偶爲副;也就是說,觀衆看戲主要是欣賞故事的內容,偶的表演只是輔助觀衆了解情節,爲他們提供人物形象的想像空間而已。其實這與中國傳統的說唱藝術(講唱文學)有極深的淵源,儘管偶戲後來已成爲另一類的表演藝術,傳統社會群衆還是維持「聽」故事的舊習慣。就欣賞層次來說,民衆急於知道的是戲劇內涵的情節發展,外在戲劇表演技術優劣與否,或許並不那麼重要。然而,隨著影視娛樂的發達,觀衆的欣賞口味已經轉變,視覺的刺激效果取代了故事的實質內容;因此,影戲的演出講求畫面的炫目、技巧的多變,以提供觀衆新鮮奇特的感受。
「唐山市皮影劇團」這次帶來的傳統劇目爲〈刺喬〉及〈穆桂英掛帥〉,分別爲著名連本戲《五鋒會》和《楊家將》中的一折。如上所言,傳統影戲的演出以「說唱」爲主,操作技巧並不特出,也不是表現的重點。因此,兩折戲的場景均只一幕,佈景固定無需變化,除了人物的上下場,主要以「唱曲」交代情節發展,動作極少,可以說是十足的「文戲」。
四種板式與多樣唱腔
唐山皮影戲的唱腔屬於板腔體,即在一個基本曲調的基礎上,加入多樣的變化。基本曲調可分爲「平調」、「花調」、「凄涼調」、「悲調」、「游陰調」及「還陽調」。顧名思義,「平調」具有平易流暢、敘事性強的特點;「花調」是在「平調」的基礎上進一步裝飾,而表現更爲花巧;「淒涼調」表現滄涼悽婉的情緒;「悲調」則予人憂傷哀怨之 感觸;「游陰調」表現出人物悲痛已絕而有氣無力;「還陽調」多用於悲絕昏迷後逐漸甦醒的情節,由激動到平緩的過度階段。若以唱腔的功能區分,可表現敘述、歡樂、悲傷三種情緒。大抵而言,平調多爲敘述,花調多表現歡樂,而淒涼調、悲調、游陰調、還陽調則用於悲傷之時。
至於板式,則可分慢、中、快、散四種。慢的爲大板,又叫頭性板,一板三眼;中的叫二性板,一板一眼;快的叫三性板,亦稱緊板,有板無眼;散的則無板無眼。其中二性板是基本板式,其他板式則由二性板放慢(大板)、加快(三性板)及變散(散板)而衍生出來的,而各板又可再細分成慢、中、快,板式靈活而多變,可使劇中人物的情感變化,得到充分的展現。
唱詞方面,由於唱腔爲板腔體,曲文則屬於詩讚系,基本是由若干個上、下句連綴而成,一般爲上仄下平的韻腳。句式除了一般常見的五字句、七字句、十字句外,還有風格獨特的三趕七(註1)、三字經、硬轍(註2)、大金邊兒(註3)、小金邊兒(註4)、贊語、十六字句等。字數較多的七字句、十字句,多用於大板、二性板;字數較少的五字句、三字經,則多用於二性板、三性板;贊語、大金邊兒、小金邊兒則用於半數半唱之處;三趕七一般多用於情緒高漲之處。
此外,鑼鼓經和器樂曲,是唐山皮影戲中另外兩種音樂表現手法(註5)。由於在地理環境上與北京相近,音樂風格基本上與京劇相同,進而將其程式化的手法運用於影戲之中。時至今日,器樂曲的使用範圍已有所拓展,由原來程式化的表現,發展至今不但可以配合動作,也可用於描寫環境,有時還配合戲劇衝突,以抒發人物的情感。
總上所言,結合唱腔、板式、唱詞、鑼鼓經和器樂曲各層面的表現,厥爲唐山皮影傳統戲齣的特點所在,亦可謂爲該團的藝術瑰寶。
一張嘴操控百萬變化
對於傳統影戲的表演,諺語有云:「一口訴說千古事,雙手對舞百萬兵。」亦即所有人物的口吻,均出於主演者一人的聲口;雙手加上雙腳可以同時操控十數個小影偶互相對打,舞台裝置簡單,人手少,影窗小,這與當時因應交通條件及符合江湖賣藝四處游走的性質有密切關係,移動的方便性成爲主要考量,也因而促成其流播的迅速與廣泛。
時至今日,儘管唱腔、樂曲爲唐山傳統影戲的特殊之處,但爲了適應現代觀衆的視覺感受及調適現代劇場的功能,即使是傳統戲齣,其在表演形式上也不能不有所革新。筆者於一九九八年間曾親訪該團團長姚其鞏,並對其表演形式有如下之觀察:
一、影偶的尺寸加大,從七寸、一尺二、一尺五,一路放大到二呎半。除了傳統角色外,造型多趨向卡通化。顏色跳出傳統的黑、紅、綠等單調色系,而採用多種顔色塗染,使其更加光鮮亮麗。影偶本身的活動機關增多,操縱桿也增加多根,操作時往往需要兩三個人同時控制一個影偶,相對而言,影偶動作則更形生動細膩、活靈活現。
二、舞台與影窗也相較於傳統增大許多,約與一般大戲舞台相仿,影窗有如電影銀幕。除了上述影偶操作的人手增多外,也隨場次更換佈景,並增加許多特效,更製造遠近等視覺效果,因此人手上往往需要十數人甚至二十餘人,已非傳統三五七人即可演出的小班制。整個戲團的組織複雜程度似不下於一般大戲戲團。
三、燈光採用日光燈管,並排連接數十根懸掛於舞台後方頂端,光線投射於影窗上,其特點是演出時可以使操縱桿的桿影消失,並使整個影幕與電視螢幕的效果相似,當影偶在影窗上活動時,就像觀賞一部卡通影片。
四、演出時的音效採用錄音播放方式,依演出劇目的不同先錄製好各種口白與音效(如採用現場演奏方式,所需的人手更多、更複雜)。有的是京劇的音樂與腔調,人物造型與京劇相似,身段動作亦同;有的則是純粹音樂,只欣賞影偶的動作,此類則多爲童話劇。
五、人物的口吻依不同角色由不同人配音,與傳統由主演一人負責所有角色的口白和唱曲的情形大大不同。行當分配有專業化的趨勢,有的演員甚至能獨創唱腔特色,增添唱曲風格。
六、據姚其鞏表示,演出的情況視場合而定。如果是出國公演,必定選擇較能符合外國觀衆欣賞趣味的戲碼,再加上出國人數上的限制,只好採用錄音播放的方式。如果是内地下鄕公演,則會以傳統的方式演出,影偶、舞台、音樂、口白等,完全依循傳統,這樣較能投合農村地區人民的欣賞口味。
其實,不可否認的,這樣的演出方式較能吸引觀衆。即使是這次呈現的著名傳統劇目,除了保留音樂、曲調與唱腔等元素之外,其表演形式悉以改良形式搬演。姑且不論其所具有的藝術價値高低如何,也不論其所保存的傳統特色是多是少,至少比傳統影戲的演出形式更具生命力。
如何傳統?怎樣現代?
雖然我們不斷致力兼顧傳統與現代,希望尋索出二者之間的平衡點,但當其中出現何者較有持續發展的優勢時,必須有所取捨。站在保存的立場,當然希望傳統風味越濃越好,但若站在延續發展的立場,則當中的優劣勝敗,相信大家已心知肚明。以本次唐山皮影劇團演出的兩套內容而言,觀衆對神話劇及童話劇的反應,和對傳統劇的態度即有明顯的差異。前者讓全場觀衆歡笑聲不斷,並時有驚歎之言;後者則使許多小朋友中場退席離去,多數慕名而來的觀衆語多失望,鮮少人有耐心從開始欣賞到結束。相信該團對於這樣的結果早已了然於胸,因此傳統戲只演這麼一場,原因不難猜測。
不可否認的,「唐山市皮影劇團」對演出的改良與創新是成功的,因而能有今日揚名國際的聲譽,獲得衆多觀衆的激賞,値得我們注意。畢竟,戲劇的生命來自於庶民生活,這與所謂(曲高和寡)的「藝術」是否有衝突與矛盾?相信只是見仁見智罷了。而究竟要如何傳統?怎樣現代?這似乎仍是我們必須不斷思索的課題。
註:
1.三趕七:也叫「三頂七」,因唱詞由少而多,節奏靈活.流暢活潑.故多用於緊張熱烈、情緒激昂、歡欣喜悦的地方.有把劇情推向高潮的功能。其基本結構形式是:三三—四四—五五—六六—七七。
2.硬轍:硬轍句式的特點是上句為平聲韻,下句為仄聲韻。一般用於二性板或三性板,曲調為朗誦體。
3.大金邊:是數快板形式的朗誦,演唱風格風趣幽默,句式結構為:五五—三三—五五—七—三三三,唱後再加打九下手鑼。
4.小金邊:小金邊與大金邊風格相同,只是句數較少。句式結構為:五五—七—三三三,唱後再加打四手鑼。
5.關於唐山傳統皮影戲的音樂、曲調特色,可參看劉榮德、石玉琢編著:《樂亭影戲音樂概論》,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1年5月。
文字|邱一峰 台北大稻埕偶戲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