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際場》最耐人尋味的焦點之一,便是溫柔與殘酷、愛與暴力之間的關係,但我覺得最吸引人的是溫柔與暴力兩者間的曖昧轉折。
對社會行為模式的洞穿
幕一開啓,單調的背景已經把舞作的基調呈現出來。《交際場》的灰白大廳,令人聯想到德國大戰時,官方禮堂的無趣僵硬。就在這「禮堂」裡,一支支三、四〇年代的情歌卻又轉出曖昧刺激的氣氛,而一種兩性的儀式於焉展開。
對比於一九九七年來台的《康乃馨》,《交際場》是灰喑的,裡面有一種硬性的、一視同仁的恐怖;某種集體性的無形壓力籠罩全場。這裡沒有《康乃馨》的性別越界與馬戲團式的展現,《交際場》的男性全都穿著僵硬的黑、灰西裝,呈現一個較早時期的社會樣貌與兩性的互動模式。事實上,女舞者看似一套又一套不同顏色的晚禮服,也是一種統一式樣的單調。
因此,鮑許的刻板(stereo-type)動作、神經質(譬如蓮花指,抓耳朵、摩擦脖子、獨自呻吟等小動作),乃至歇斯底里,放在當時的德國,甚或目前的大環境來看,便顯出極大的諷刺。在整齊劃一的文明社會中,每個人都要表現得正常、合規矩,但許多被壓抑的情緒就造成了神經質的舉手投足。這不只是編舞者個人的纖細風格,或對兩性關係的詮釋,也是一種對更大的社會行爲模式的洞穿。
行禮如儀的交際場中,男與女的舉手投足都是一種舞蹈,一種被社會成規制約的儀式。兩性交際的共舞中,有人倒下了,癱瘓了,但忙碌的衆人(社會的集體意識)不是毫無覺察,就是刻意去遮掩;再不,就硬把她拉扯起來,拍拍她的屁股,彷沸在鼓勵一個小孩,卻又帶著性騷擾的歧義。有的人悲傷地自虐,但衆人竟一列排排坐地在鼓掌,令人想起集笑聲、殘酷與荒謬於一身的台灣綜藝節目。
看似匆忙與歡樂的背後,孤寂無所不在。當一位女子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向觀衆要兩個銅板,然後一個人乘坐著投幣木馬,那低鳴的機器聲音其實震耳欲聾。對比於在空中被拋來拋去的充氣娃娃,這木馬簡直是一個巨大的電動自慰器。
追逐與逃避、撫慰與傷害、親密與鬥爭、擁擠與疏離不斷地交替進行,一直到那個無聲的高潮來臨。一個女子站著不動,面部表情中其實已經含著沮喪悲傷,一群黑西裝男子圍攏過來看似在安慰她,其實卻是以自己慣性的方式在剝削她,捏捏她鼻子、咬她的手臂、把頭鑽進她小腹摩擦、一圈圈撫揉她胸口而後一指忽然戳下去。
漸漸地,這些黑西裝的男性們由情人、朋友變成了在實驗一隻白老鼠的科學家,以看似合理卻又喑蓄暴力的方式解剖一個女性,一個人類。漸漸地,這些看來好玩的動作變成一種殘酷,以致這女子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全然自我放棄地被人抬上抬下,以致到最後,她眼角終於滲出的淚光刺痛了我們的心。
是愛情的變化無由、人與人之間的荒謬
《交際場》最耐人尋味的焦點之一,便是溫柔與殘酷之間,愛與暴力之間的關係。本來這就是碧娜鮑許念茲在茲的一個創作動機,但我覺得最吸引人的,既不是溫柔,也不是暴力,而是這兩者之間的曖昧轉折。
一對情人,如何由親密變成互斥,由溫柔變成暴力?轉折點出在哪裡?但在舞作中,這種轉折竟然是如此自然、飄忽而幽微,以致我們根本無由察覺。事實上,舞作一直在這兩種看似相反的特質之間遊移不定,呈現出難以捉摸的,彼此相生的曖昧。
愛之所至,痛亦隨之。也許鮑許認爲這兩者根本無法分開,而兩者中間存在的,是人生的荒謬本身?
當然,鮑許本來就不是個「愛情顧問」,舞作也著重在呈現,因此無意細究這個轉折?或者,鮑許是刻意在呈現愛情的變化無由、人與人之間的荒謬?
荒謬,其實是碧娜鮑許舞作的核心精神之一,也與時代相差不遠的「荒謬劇」(Theatre of the Absurd)有不絕如縷的淵源。譬如,舞者們觀賞野鴨紀錄片的片段,其一無指涉的表現方式,與荒謬劇並無二致。
又譬如,當粉紅衣女子重複喊著“Darling, Darling, Darling…”她的聲調與情緒不斷在變化,一直喊到這聲音只剩下一種孤獨感,而後,更剝除到只剩下一種荒謬感,這聲音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詞彙(想想尤涅斯科的《禿頭女高音》)。而在《康乃馨》中,一個男舞者則以手語比出一首情歌The Man I Love:「有一天,他會出現…」他的臉部表情帶著有個愛人將會來臨的希望,但那愛人眞的會來嗎?(想想貝克特的《等待果陀》)。
即使對傳統舞蹈的叛逆,碧娜.鮑許也常以荒謬的形式出之。當成排的女舞者脫下了高跟鞋,一邊仍踮著腳尖走路一邊喊痛,她不但諷刺了現代女性在時尙社交中所受的箝制,也一針見血刺入芭蕾舞的做作。觀衆的笑聲帶著尷尬,不知是在笑舞者還是笑自己。而在《康乃馨》裡,那位身著女舞衣的男舞者則憤怒地說:「你們要看空中旋轉嗎?好,我轉給你們看!」一面做出許多所謂的高難度芭蕾動作。而觀衆也例必拍手鼓掌,發現自己也陷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荒謬之中。然而,儘管鮑許的「舞蹈劇場」與荒謬劇之間如此神光離合,她仍然有其獨樹一幟的風格。挾著獨特的陰性氣質,她即使在痛苦荒謬中也有一種飄然之姿,自由地流動在荒謬劇的沈重之外。
不同於荒謬劇大師,鮑許在舞作中總是流露出愛與希望,不管那是多麼地幽微不可測。對於荒謬劇作家品特(Harold Pinter)來說,愛情只是個處處通往死巷的迷宮。然而鮑許在穿越重重荒謬與殘暴中,卻仍然懷抱著愛的一點光芒。
那孤寂與恐怖震動我們,那對愛的渴求與力量也震動我們。
放在台灣的脈絡來看,一九八二年創作的《康乃馨》先在台灣上演,是比較符合台灣已開始在許多觀念上鬆綁的時節,譬如性別解放、後現代社會的華麗歡慶等。而一九七八年創作的《交際場》,則彷彿帶我們隨著一條河流溯流而上,看見更接近源頭的上游風光。這裡的風景清冷純淨,但更有開疆闢土的原創性。在水一方的佳人,原來只能在船隻搖晃中眺望,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但在這裡她的臉龐忽然清晰了起來。
其實,有二十三年歷史的《交際場》的外貌是有點顯老了,但核心的精神卻毫不過時,對於兩性的關係,乃至人與人的關係,都直指要害。那孤寂與恐怖震動我們,那對愛的渴求與力量也震動我們。
在一部紀錄片的訪談中,當記者問到她對於未來的期許,其時已創作了《交際場》與《康乃馨》,正値四十五歲盛年的鮑許沈吟了一會兒,先說不知道,而後才說:「希望未來,要有許多的力量和愛吧」。
當鮑許編排《交際場》時,她問舞者一個問題「什麼是愛?」有的舞者說:「愛只是一堆童話故事。」有的說:「愛大半注定會失敗,但是我屢敗屢試。」有的說「愛會來來去去,幸好還會再來。」
愛來來去去,而且永遠有痛苦相隨。但當愛來臨的那一刻,鲍許總是又張開雙手去迎接,臉上帶著微笑與淚水,喜悅與空虛。
文字|陳建志 文化評論者,淡江大學英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