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雪萊(P. Shelley)、布雷克(William Blake)的一些詩,是超越性別的限制,它直指本性,訴諸人心中的浪漫情譬懷。這最好用一種沒有性別暗示的聲音媒介來表達,譬如說假聲男高音。像法國詩人魏蘭(Verlaine)、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的詩,非常抽象,非常……我說不上來……
舞台上的杜希翹,唇紅齒白,身材俊拔,舉手投足之間,動作輕盈細緻,看不出年紀已近五十。他在舞台上的形象不但有超越時間囿限的意味,他的歌聲也模糊了性別的界限,彷彿維吉尼亞.伍爾芙筆下的歐蘭多(Orlando),擁有永恆與雌雄一體,超越時間與性別的界限。
二月底,旅居西班牙的假聲男高音杜希翹與魯特琴、吉他演奏家威廉.瓦特斯,在愛樂文教基金會的邀請下,回台舉辦多場講習,並在台北、新竹、台中、台南舉辦四場獨唱會,曲目全以十七世紀巴洛克時期的義大利、西班牙的作品爲主。
在習慣以十八、十九世紀作品爲曲目主力的台灣古典音樂的音樂會來說,這種安排是個異數,而杜希翹本身的音樂路,也是不同於一般。
杜希翹畢業於中興大學植物病理系,一九八一年入西班牙馬德里皇家音樂學院主修古典吉他,一九八五年又赴瑞士Neuchatel音樂學院學聲樂,獲得高等文憑與演唱家文憑,之後以假聲男高音的身分在歐洲展開演唱生涯。所參與灌錄的唱片有十四張,曲目包括中古時期、文藝復興、巴洛克、浪漫及現代音樂,近年則潛心在西班牙各大教堂的檔案進行宗教音樂的研究。
從學習背景、聲音媒介到曲目選擇,杜希翹有如佛洛斯特(R. Frost)的著名詩句: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您本身在大學學的是植物病蟲害,屬於理組,這對您的音樂生涯有什麼影響?
我覺得科學的訓練對藝術非常重要。科學上講的是你要找到一個課題,然後去發展研究的方向。
以植物病蟲害來講,你找到一個病葉,要看它對台灣的農業經濟可能會造成什麼影響,接下來就要思考病葉的病因何在:是哪一種微生物造成,有沒有複合感染的可能,是眞菌、病毒,或是有昆蟲爲傳播媒介,然後再找解決方法。我覺得在音樂上的探索,道理也是相通的。而且在歐洲史上,藝術是科學的一部分,你看達文西的作品就知道,那種對細節的精確掌握,那種對透視、幾何的講究,眞是不得了!
在歐洲,科學和藝術之間的關係在文藝復興、乃至十七世紀這段期間,可能是交融得最緊密、最和諧的。之前是分的,之後也分了。從您本身跨領域的背景,您對建築、繪畫的興趣,似乎是認同這種「文藝復興人」的理想。您會選擇這段時期的曲目作爲演唱生涯的一個重點,是一件很耐人尋味的事情。
對,在文藝復興時期到巴洛克早期這段時間,歐洲的科學、藝術、文學都是在一起的,所以才有「文藝復興人」(Renaissance Man)這個詞來指稱無所不精、無所不通的人。我希望我對文化的了解是整體,而不是片段的。像那種「來來來,來藝專;去去去,去維也納。」這好像是在琴房裡練一練,跟老師學;到維也納,也是在琴房裡練一練,跟老師上上課,然後考試,考完就回來。我的看法不是這樣子。我喜歡跟當地人生活在一起,吃他們的東西,然後跑圖書館。圖書館是個大寶藏!
超越性別的聲音
您沒有再往前溯,把演出曲目擴及中世紀的歐洲?
更早以前的音樂,我覺得一方面是史料比較缺乏;另外在藝術上,從今日的眼光來看,比較缺乏判斷的標準。而我不想把自己放在一個沒有缺乏判準的情境下,所以我會避開某一些作品,也不會去談論它。
我最近比較偏向十九世紀的曲目。很多人以爲假聲男高音在十九世紀沒有曲目,其實是錯的。不但數量很多,有些曲目非常適合假聲男高音,甚至勝過由女高音來唱。
為什麼?
譬如雪萊(P. Shelley)、布雷克(William Blake)的一些詩,是超越性別的限制,它直指本性,訴諸人心中的浪漫情懷。這最好用一種沒有性別喑示的聲音媒介來表達,譬如說假聲男高音。像法國詩人魏蘭(Verlaine)、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的詩,非常抽象,非常……我說不上來……
像日本的俳句?
是的。用最簡單的形式,直指本心、超越性別的歌樂作品,很適合由假聲男高音來唱。像德布西就用這幾位法國詩人的作品譜了曲。
但是市場沒辦法接受,一般人聽到還是會說,你這個就是女高音嘛!然後就是國籍的問題:華人歌手,俄國鋼琴家演奏英國作品,就會有這種偏見。不過,我在等待;我想現在的文化應該是個世界文化,有適當的時機,我會把這些東西推出來。
這些作品或許在文學上超越性別的界限,然而在十九世紀當時的演唱是不是仍然由女聲來擔任?
那時由男聲女聲來唱,沒有那麼大的分別。
這個十九世紀的世界與十七世紀卡契尼(Caccini)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就音樂的詮釋來講,面對這兩個不同的世界,在唱法、風格上,您要做什麼調整嗎?
因爲十九世紀的這些曲目屬於中上階級的平民文化,而卡契尼的十六、十七世紀,卻是個貴族的世界。唱卡契尼的時候,我必須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精選(selected)的文化氣氛裡頭,要相當內向。
從技術上而言,什麼叫内向?
簡單地說,就是注重比較細膩的表現,不需要做很誇張的咬字、爆發性的情感。套句卡契尼的話:當聽衆睡著的時候,有的人是用大聲去把他們嚇醒,而我卻是用輕輕一聲嘆息,把他們喚醒。
這個差別或許在於從卡契尼所處的比較親密的團體,釋放到一個比較開放的大眾,這勢必要付出一些代價的。
普及可能要以品質的降低爲代價。可是,歷史總是在極端之間擺盪,我想未來的情勢會有所不同,這我是樂觀的。
但是話說回來,現在的歌劇製作講究詮釋、佈景要出奇制勝,所以往往把歌手當作犠牲品。歌手的體力、技巧要很好,經得起磨,生存的條件更爲嚴苛。一個職業獨唱歌手的收入可能比不上樂團裡的小提琴手。你今年可能在史卡拉、紐約大都會,明年可能一個都沒有。
現實生活的磨練
您當初在走上職業歌手這條路的時候有想過這一點嗎?
我當初就打定主意了,這些事情我都看清楚。因爲我是二十七歲才出國學吉他,三十歲開始學聲樂,已經被音樂學院警告,修業年限過了還不畢業的話,就不用畢業了。我是高齡學生,沒有退路的。
您覺得台灣的聲樂學生有看到這一點嗎?
我覺得是沒看清楚。
是因爲不知如何看清楚?
我覺得國內學聲樂的人有個模糊的印象,學聲樂就要唱歌劇,退而求其次的就選擇藝術歌曲。那我們有沒有想過,聽藝術歌曲的人有多少? 一年會有幾場獨唱會?歌劇演出究竟有多少?
全世界有多少聲樂比賽,出錢的人就是想從裡頭找到幾個歌手,年紀輕、聲音好、長得漂亮又肯犠牲,而且不計較代價。如果眞要以歌唱爲生的話,就要用科學理性的態度來分析。你算嘛!政府和民間的文化經費有多少?給音樂的有多少?歌劇分到的經費又有多少?把這些都算清楚了之後,心裡頭就必須有所打算。這些都是很實際的問題,我們不必粉飾。哇,音樂多美!我就是要翱翔在音樂的世界。
要吃飯哪!要翱翔的話,就在演出的那一刻帶著聽衆去翱翔。如果眞的有那麼一刻的話,就很滿足了!在這片刻之後,還是要吃飯,然後埋首圖書館,繼續走下去。
這是推動您的力量嗎?
對,我喜歡挑戰,我喜歡有餓肚子的可能,我喜歡出門回到家,電費水費電話費都來了,我就會想,這樣不行,一定要趕快推出新節目,趕快到圖書館去。
您從植物病蟲害、吉他,到聲樂,這個轉折並不常見,那也代表您所謂的挑戰?
是,我就是不斷去尋找。
在歐洲的環境下,這個尋找會更有挑戰性嗎?
會的。有些學聲樂的人平常只管保護嗓子,唱的時候只管唱,唱完貂皮大衣一穿就走了。這是一般人對聲樂家的一種印象。但是我沒有辦法這樣。
我們在歐洲就像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要唱歌劇、室內樂或宗教音樂,你的黃臉孔第一個就會讓人不習慣。另外,如果你傳達出更道地的歐洲風味,會使他 們自慚形穢,這是更深一層的威脅。
這讓我想到十九世紀的孟德爾頌或是希勒(Ferdinand Hiller),他們身爲猶太人,卻要表現得比日耳曼人還要日耳曼。
我在西班牙就常有這種感覺。我打不進那個高層次的圈子,必須透過我的合作夥伴,讓他們把文化活動申請書拿到西班牙官員的面前說,這是西班牙文化,要西班牙政府拿錢出來。我沒辦法去說。但是這幾年情形改善很多,我現在可以拿著我在大英博物館找到的西班牙音樂去說服他們。音樂學的研究,我雖然不是專門,可是我一直都在繼續。
在迷境中尋找軌跡
這又牽涉到另一個問題,你從植物病蟲害到聲樂,現在又埋首圖書館尋找古譜,而不同時代、不同地區的記譜法各不相同,如何把它謄寫出來,這又是一門學問了。
是有困難處,但是也沒那麼難。因爲基本上,越古老的記譜法,越是直覺而感官的,直接從眼到口,等到你習慣了之後,是不需要經過大腦的。譬如有些十七世紀作品,附點不標明,也沒有小節線,怎麼唱?但是習慣了之後,一點問題也沒有。
要多久才習慣?
我曾唱過一齣十七世紀西班牙歌劇,搞得我頭昏腦脹、痛不欲生,於是下苦功全部背起來。之後碰到別的作品,就都沒問題了,好像在黑暗中,有一天就突然一片光明。那時候的記譜法是不夠精確,要靠很多慣例。這些慣例雖然沒寫出來,但是都隱含在樂譜裡頭,你就花時間去看譜嘛!
如果你找到一份譜,讀一讀,覺得相當不錯。接著就會去了解這位作曲家對我的演唱生涯是不是有幫助,他的曲目有多少,藏在哪裡。這都可以從圖書館找到蛛絲馬跡,慢慢追索。
這好像跟您剛才提的找出植物的病蟲害有關,或者説,跟林奈建立的分類法相似。
對,對,從分枝岔出去,再分枝出去,最後回到主軸上。對我而言,通常分枝比主題有意思。迷路原是爲花開。
您這話有言外之意。以十七世紀的音樂來講,裝飾是個重要的要素,變奏也是作曲家著力的重點。這也是分枝比主幹來得重要。
換個角度來看,主幹可以說是耕耘一個客觀的環境,給它一點時間,一點空間,否則不可能有自然的生態,也就不可能有蚯蚓,更不可能有有機質這些細微而完整的分枝。
這又是植物學的訓練給您的影響囉!
文字|吳家恆 英國愛丁堡音樂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