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企圖擺出經理、官僚或老闆樣的製作人,什麼也不懂,即使在他們自己的文化情境中,他們也表現得蠻横,野心勃勃,那是不對的,因爲那不會讓你找到眞正尋找的東西……
──庫德
溫德斯完成古巴樂人的電影
你認溫德斯的電影如何?
我認爲他拍得很好。最重要的,他近距離地呈現了這些樂人,你可以拍照、寫文章或寫書來記錄這裡,但仍有些隱蔽之處,有些小地方,到底是看不淸……然後你用攝影機,你見著魯本,見到伊布拉印,他們告訴我們故事,他們告訴我們他們的生活,以及他們的音樂爲什麼會是那樣。因爲音樂是個奧秘,我們無法旋即進入,除非我們認識這些人,所以這些樂人的所知所爲是最重要的。對世界上多數的人來説,他們從未近距離見過這些樂人,電影是僅有的通道,這些老樂人已年邁,他們一走,什麼都沒了,聲音沒了……,但電影有助於留下點東西。
我在這裡看了幾部電影,那些過逝多年的老樂人的影片,看到那些我只在唱片中聽過的老樂人的身影,就算只有一分鐘的影像,都令人震撼,他們演奏、談話、在街上走動,那是無法言辭的影像經驗。可惜,沒有太多記錄古巴樂人的電影,極少,不像美國樂人,或流行樂人,有過多關於他們的資料,但關於這些古巴樂人的,卻沒有什麼記錄,一兩部影片而已。所以,溫德斯能記錄他們眞的很好,透過電影,才有機會更瞭解這些樂人,當你再聽他們的音樂,你會更篤定,覺得與他們接近。因爲人習於視覺,從電影及電視中得到資訊。
你最喜歡電影中的哪一段?
嗯,我個人很喜歡魯本在體育館那段。他在體育館爲小孩彈鋼琴那一幕,非常美。還有一幕,他將舊照片裝入塑膠袋中,就像人家説的:把記憶裝進塑膠袋裏,然後他站起來,走開。因爲他是大師中的大師,音樂史上,古巴的鋼琴大師,他與衆不同。還有,還有,你得這麼想,那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事,一位歷史上的人物仍活在今天。
魯本曾與一些大師共事,我指羅德里給茲(Arsenio Rodriguez)那樣的大師,他在那個年代演出,一路走來,我們是何等福氣,仍能見著他。當初,我們問起魯本是否能來參與錄音時,有人説他死了,我心裡想,眞令人惋惜!後來,又有人說,他其實還活著,只是患嚴重的關節炎,不能彈琴了。那總是還在,找他來錄音室……。我們見到魯本時,他人很好,也還能彈琴。所以我喜歡那個片段,還有什麼比那更感人?
談談你跟溫德斯的合作,你們合作多年……
我認識他很久了。對於我近來所見的一些電影影像,我感到懼畏,所以我刻意避開電影,試著不看電影。但我信任他(溫德斯),只要看一秒鐘,我就知道我能相信這人,他跟我的想法相同,感覺相同,他以一種好的方式在他的影片中表達。我們一直都是朋友,很久了,有二十年之久。
電影是另一個世界,一張專輯,就我所知,很單純,電影卻很複雜。特別是拍這樣的一部片子,一旦出錯,便可能造成不當的紀錄或混雜。從遠處到此(古巴),要很快做出正確地情感上的理解,並不容易,我們都沒有足夠的時間。如果你有五年的時間拍攝,當然又不同,你可以與樂人共同生活,你每日身處古巴…,但我們都無法做到,永遠都在趕,每日皆如珍寶,每日都在趕、趕、趕,所以要有善意,就文(Wim Wenders)而言,我相信他有那樣的心。我對他有信心,完全信賴,他做對的事,我們彼此瞭解,並且同意彼此的想法。
再現詩謠與情歌的演唱
在錄完《記憶哈瓦那》之後,你爲什麼會繼續錄伊布拉印的專輯?
因爲我認爲他的嗓音是珍寶。有相當多人樂器玩得好,那很好,但任何一種音樂……(庫德忽然停下來以噓聲要一旁的工作人員安靜,以免妨礙我的錄音),演唱讓一切不同,音樂眞正的根本源於演唱;尤其在古巴,歌詞與詩,都需要深刻的力量詮釋。Bolero(古巴式情歌)演唱,他(伊布拉印)所做的情歌演唱,詩謠的演唱,已消逝了。剩下不多的soneros(頌樂演唱者)仍活著,就幾位,那樣的風格,還有幾位,但像伊布拉印的唱法,已被埋葬了,沒人那麼唱了,墨西哥沒有,古巴也沒有。
對我而言,音樂最重要的就是詞與演唱。因此我們那麼想,若能有伊布拉印的演唱,我們就能擁有無法再現的詩謠與情歌的演唱,我們能錄一整張如此的歌謠,我自己正好最喜歡那樣的樂風,我最喜歡浪漫的情歌經典,太美了,像Como Fue,還有……所有美麗的歌謠。演出經典歌謠雖可行,但如果演繹不如過去的版本,人們就會說:「喔!恐怖!」,然後你就受挫,那可以磨傷你的意志,感覺不好。
在《記憶哈瓦那》之後,我們首先爲伊布拉印錄音,然後會是其他樂人,像歐瑪拉(Omara Portuondo),每個人都能勝任,你能爲所有的老樂人錄專輯。我們爲伊布拉印製作的專輯很成功,喇叭的部分極有力,一切皆完美。我要再次強調,這是多數人沒有聽過的樂聲,除非你年過六十,你還記得過去的日子……也許一個七十歲的人會說,我還記得班尼.摩瑞(Beny More),我們年輕時聽他的歌。古巴以外的地方,幾乎沒有人有機會再聽到這樣的樂聲,那是不爲人所知的,除非你收藏老唱片……我想對多數人來說,《記憶哈瓦那》是他們初次接觸到頌樂的經驗,現在,伊布拉印的專輯亦是如此。我們必須那麼想,這些專輯主要是要讓古巴以外的聽衆聽見古巴的聲音。
你下一張專輯的計劃是什麼?仍在古巴嗎?
還不知道,我們正嘗試與一位河内的樂人合作,有點像是越南的孔拜(Compay Segundo),他住在河内,我們已跟他一起錄了點東西,我跟他的一位朋友,acoustic錄音的廠牌Waterlily,不過我們得到河内去錄音,因爲他在那裡的廟裏演奏,他很老了,幾近全盲。
他叫什麼名字?
金勝(Kim Seng),你知道他嗎?
我知道。我非常喜歡他的嗓音。極美。
沒錯,太棒,太美了,無法言喻……但他越來越衰老,非常虛弱,所以我們希望在他有生之年完成他的專輯。老樂人的最大問題就是,當他們到了一定的年紀,身體便虛弱得很。再過一年,魯本便可能開始忘記他的音樂;對金勝來說,現在要邊唱邊彈已顯得吃力了。我常常在想這事,要快,要快,要快……得快才行,因爲他們一旦走了,音樂也走了,不會再現。
沒人在乎「世界音樂」的年代
我非常尊敬你與這些樂人工作的態度。我注意到一些西方製作人,當他們製作非西方音樂,尤其是一些源自所謂「第三世界」的音樂文化時,他們很容易以一種全知主導的方式與觀點製作專輯……
嗯,嗯,我知道……
但我能見到你不同於他們的製作態度……
那是非常典型的,逞強、好出風頭的做法。那樣的人不懂怎麼製作,就這麼簡單,他們不懂。樂人通常能成爲較好的製作人,因爲他們直覺地懂得其他樂人的心理,那些企圖擺出經理、官僚或老闆樣的製作人,什麼也不懂,即使在他們自己的文化情境中,他們也表現得蠻橫,野心勃勃,那是不對的,因爲那不會讓你找到眞正尋找的東西……回過頭來看我們,我們是極幸運的,非常好運,有時,你必須有好的運氣,你不能說,我想做這專輯,所以我要做,那可沒什麼保證(笑)。你極可能失敗,放棄,然後回家;我們則有極佳的運氣。當然還有古巴人盡全力的協助,他們非常大方。金勝,在我看來,也是很「古巴」的,他跟古巴樂人很像,同樣的人,樂天,貧窮,全然的樂天知足,如此雷同,不可思議。
巧合的是,在我來古巴之前,還在我的廣播節目中介紹過金勝……
眞的!
那是日本的King Records幫他做的錄音…
說來話長,他告訴我那整張錄音都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錄的,他完全不知道,他們也從未寄給他任何酬勞,甚至沒寄給他專輯,他也不知道專輯已出版,直到我拿專輯給他看……他會彈四〇年代的歌,他彈swing,在鋼弦上彈,他會古巴歌謠,很有意思,你能聽到他彈Siboney(註1),彈得眞的很好,很棒的藝人。他說:「你來河内,我敎你cai luong(註2)。」我說:「好,我會去那住。」老樂人不多了,而他是少數我能想到,在這個時代,仍能演出氣味對的東西的人……他眞的是個很棒的樂人。
我很期待你跟金勝的合作……
是啊!(笑)我喜歡那樣的音樂,那是我喜歡做的事情。
我不是在這個潮流開始後,才投入這樣的音樂。七〇年代,我做了Tex-Mex樂風的錄音,來過古巴錄音,也去了夏威夷,跟類似的樂人合作,像夏威夷吉他經典大師等,現在都已過世了……。只是那個年代沒人在乎什麼「世界音樂」罷了,當時的美國,一般人只關心流行樂。那個年代,我跟墨西哥樂人一起錄音,別人覺得我是傻子,他們不能理解爲什麼要跟墨西哥的手風琴手合作。二十年後,或者二十五年後,每個人都對此感到興趣,所以才有更多機會做這樣的錄音。十年或二十年前,如果有人提議跟巴特一起錄音,或錄Talking Tim-buktu專輯,大概沒有人會願意。音樂就是音樂,我不管它是「世界的」或「本土的」,那些作流行樂的,覺得其他地域的音樂都叫「世界」,但如果你問阿里法可,他會說非洲以外的才是「世界」……。
我問金勝是否有傳人,他説沒有,沒人在乎他的音樂,只有僧侶會邀他到廟裡演出。結果仍然有太多東西無法留下,世界瞬息萬變,就像地質變動一樣,今天是海,明天就被火山淹沒。世界變得太快,今天這裏是海灘,明天變停車場,這些老樂人就像瀕臨絕種的生物一樣……。
想像眼見一個文化的消逝,直至無影無蹤,但就是如此。美國最快,砰的一下,轉眼什麼都不見了。藍調在美國被用來做啤酒廣告的配樂,(庫德開始模仿美國廣告),「美樂啤酒時間!B.B. King配美樂啤酒……B.B. King配Levis牛仔褲……(哼了四個音)……。」就這麼多了,這就是現在的藍調,那麼短,四個音,B.B. King配啤酒,對B.B. King來說也許是好事,多賺點錢,但那是藍調的終點。
註:
1.古巴經典歌謠。
2.cai luong,「改良」劇場,是一九一七──一九二〇年間在西貢形成的一種新中產階級的通俗娛樂。就音樂性而言,是西方與越南音樂的並置。源於西方的影響,以tango與古巴風的bolero最顯著。
文字|鍾適芳 音樂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