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五年,一股肢體意象風吹襲島嶼之南,不少劇場創作者不約而同陸續推出 類舞蹈劇場或標榜情境、意象塑造的作品。高雄的BABOO、台南的吳幸秋,堪稱這一波肢體意象風潮中値得注目的焦點,兩人於十月中旬同時推出新的作品,不僅延續個人用心整合視覺與聽覺因素的創作手法,也各自面臨不同的新考驗。
那個劇團《孽女:安蒂崗妮》
10月12〜14日
台南市大南門城
南風劇團《時間之書1905》
10月12、13 日國立中山大學逸仙館
10月23 日新竹市立文化中心
10月26〜28 日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舞蹈廳
若是提起濁水溪以南的現代劇場面貌,不知道有多少人還存留著所謂「下港味」鄕土寫實劇的偏執印象。殊不知十年來,外台北地區的劇場風景早已日趨多元化,實驗性格強烈、非敘事走向、突顯身體語彙、強調表演與環境對話者,不勝枚舉;尤其近五年,一股肢體意象風吹襲島嶼之南,不少劇場創作者不約而同陸續推出類舞蹈劇場或標榜情境、意象塑造的作品。
類意象劇場蔚然成風
以後山地區的「台東劇團」爲例,跨越《禿頭女高音》(1989)、《不可兒戲》(1991)經典劇作的學習與搬演,經歷觀照自身所在土地素材的《東城飛花》(1992)、《後山煙塵祿》(1993)、《鋼鐵豐年祭》(1994),走向強調實驗性、自述心情的劇場創作《心機/心肌》(1997)、《維琴那列車就要開》(1998)等等。同時期,一九九一年成立的「南風劇團」,在高雄地區走過類似摸索路程,先以現成劇本《三個不能滿足的寓言》創團面世,之後回歸在地思考出發的《金鑽大高雄》(1993)、《高富雄傳奇》(1994)、《封神榜》(1995)、《旗津鳥地方》(1996),由於劇場新秀BABOO的加入,出現如《想你是件不道德的事》、《關於報紙上的雨傘拍賣事件》(1997)、《有一家四口的毛巾都掛在同一根木條上》(1999)等一連串抽象風格的編導作品,刷新之前外界對南風的草根印象。至於同樣創團十年的「那個劇團」,雖說位於古都台南,卻是異軍突起,鍾情於訴諸肢體表演、情境爲主的創作路線,歷年不同編導者先後完成與戶外環境對話、突顯舞台裝置或肢體語彙的《小王子》(1992)、《自畫像之死》(1993)、《院長診療室手記》(1994)、《情境.對話 I I──你說我愛你》(1996)、《蔡櫻茹的月.光》(1998)等,可說旗幟鮮明。
因此,筆者發現,相較於台北劇場界二十年來的百家爭鳴,外台北地區近年來也有了花團錦簇的氣象,特別是注重畫面構成、情境營造、身體表演的類意象劇場,蔚然成風之下,絕不可忽視其自生原發的可貴源頭,絕不可逕自視爲大台北中心式的邊陲末流;然,不容諱言的,近年國際表演藝術節目交流頻繁,國内外資訊流通快速,是否對此種肢體意象風的劇場創作生態造成影響,的確堪慮。
暫且放下如是忡忡憂心,將目光移向南台灣兩位長期創作的劇場人──高雄的BAB00、台南的吳幸秋,堪稱這一波肢體意象風潮中値得注目的焦點。巧合的是,兩人於十月中旬同時推出新的作品,不僅延續個人用心整合視覺與聽覺因素的創作手法,各自更是面臨新的考驗。
《時間之書1905》:從動作出發
一向在黑盒子劇場空間中拼貼華麗風景的BAB00,爲了進一步呈現具有魔幻感的舞台畫面,這回首次執導中型劇場演出的作品。他將《時間之書1905》的表演空間設定成一個被壓縮變形的房間,上下左右全部從前向後傾斜,是一個前寬後窄、四坪大小的密室。BAB00說,在這裡,時間就是一個封閉性的空間。
雖說以時間爲題,內容還是不脫人的感情、關係。BAB00把父親的形象與時間畫上等號,揣想著一旦抽離父親這樣結構性的重要角色,家庭生活終究逐漸瓦解的情境:身著恐龍裝的標本家族成員,極遲緩地相依又互弒,赤裸裸地分解家族的崩毀,間或出現如同錄影帶倒帶般的默劇動作──交融了「華麗的疏離」與「猥瑣的暴力」,正是導演所愛的情調。
除了給演員相關閲讀書單,導演自己也持續不斷尋求各種文字素材,創作過程習慣旁徵博引的BAB00承認,原本一心想把《愛因斯坦的夢》搬上舞台,孰料發展過程遇到瓶頸,腦袋自然跑進《愛麗絲夢遊仙境》童話裡不停奔跑的兔子意象,隨著面對家族的思索,馬奎斯《百年孤寂》也成爲三大主線之一。
爲此,南風的地下排練場,整個暑假響著節拍器「答答答」的規律聲音。BAB00說,爲了新作《時間之書1905》,月前請來劇場前輩劉守曜開課,收獲最大的,便是開發出新的工作方法。之前,爲了讓演員提早感受作品整個情境的調性,他會先找到適合的音樂,作爲排練的依據,譬如香港電影《花樣年華》的旖旎配樂,就是去年《甜美生活》排練場上的主題旋律。這回他嘗試「從動作出發」的原則,不願演員們提早依賴音符的催眠,因此他每天數著拍子,將演員先行設計的動作,予以節奏變化、加減次數、重複或重組的處理,一次次來回練習。服膺美國劇場導演羅伯.威爾森「寫實表演=反表演」信念的BAB00,希望「將情緒設計在動作之中」,而非由演員直接表現情緒。他認爲演員自身所能掌握的情緒是曖昧的,必須加上動作的方向性,以及舞台、音樂、燈光、服裝,才是整體結構要完成的氛圍。所以,BAB00在排練場上提醒演員將內心的情感代換成符號式、程式化的外在動作,使用機械式、不帶情感的語調和重複的、破碎的語言方式,企圖展現一種疏離感。
出於「父不在場」的創作原點,BAB00進入正式劇場,企圖在《時間之書1905》中實踐高度形式主義、剝減表演語言、情感疏離的作品風格;相較於此,台南資深女性導演吳幸秋,則是從女性中心出發,在三級古蹟大南門城的開放空間中建構以情感、意義爲前導的畫面情境,重新詮釋被譽爲「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女性角色」──安蒂崗妮。
「孽女」版《安蒂崗妮》
吳幸秋說:「台南這個唯一封閉的甕城,引誘我去創造我的安蒂崗妮──一個被遺忘卻擁有驚人能量的女性,用最果決的心意,對抗不公義的世界。」
曾經負笈巴黎的背景,讓吳幸秋對法文劇本較易掌握,所以她捨棄兩千多年前的希臘悲劇原本,選用一九四四年首演的法國安努易(Anouille)以現代語言改編的版本,再改寫成台語劇本的《孽女:安蒂崗妮》。
美術出身,自謙沒有學院派戲劇訓練的吳幸秋說,她沒有能力做出引經據典的希臘悲劇,因此也沒有任何負擔,可以不知死活、天馬行空,可以沒有規矩,全力做出「吳幸秋式的希臘悲劇」;既然如此,那就「玩個夠吧」。除了把對話改成正統台語,歌仔戲哭調的運用,也是新的嘗試。她同時還設計了一群頑皮小女孩所組成的歌隊,滿場跑跳、造型可愛又邪惡,突顯政治權力體制中女性的薄弱,核心角色安蒂崗妮更會以世俗所非議的輕挑女子形象出現。她正經地說:「一個輕佻的人,可能是某種意識形態的反抗。」
這次在戶外演出,吳幸秋找來舞者協助編舞,在大南門城這座線條優美、體型龐大的建築物前,表演者集體跳出〈愚民舞〉、〈死者之舞〉,以俐落、簡捷的動作線條和明確的身體面向,展現演員飽和的情緒能量。同時,吳幸秋也在盯著歌隊發展非敘事、不和諧、多層次的吟詠呼喊,破解歌仔戲哭調旋律過於優美的限制,期望藉著語言與視覺意象的交錯碰撞,產生不同的曖昧情境。
資訊流通,帶來「大師」陰影籠罩! ?
吳幸秋表示,那個劇團今年五月邀請日本PAPPA創團演員小川摩利子舉辦「聲音解放工作坊」,拓寬了她對聲音的想像空間和運用手法。於是,排練場傳出的聲音質感多少與人相似的聯想。另一方面,BAB00發展《時》劇表演文本中〈騷動之春〉一段,出現了彷彿腳踏高跟鞋搔首弄姿的女人、互相追跑拉扯的男女……,讓人不由想起碧娜.鮑許的《交際場》;回想台東劇團主力編導劉梅英當年拿著ACC獎助金遊學紐約,返台後第一件作品《心機/心肌》也明顯洋溢著濃郁的曼哈頓風情(註);對此,筆者的設問是:難道因爲外來的學習資源豐富了,反而模糊了舊日自生原發的創作動機,帶來模擬複製的誘惑?抑或只是身處吸納嚮往的過渡階段,總是要「向大師致敬」?!筆者以爲,在建構非敘事性的身體表演語彙時候,如何尋找身體與創作者生命情境、立足土地相應和的聲音,恐怕才是一條需要更專注努力的長遠路程。
註:
詳文請參見拙著〈不再閒置的身體──評《心機/心肌》〉,《表演藝術》第63期,1998年3月。
特約撰述|楊美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