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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成榴華殿舞台基調的,正是這種偶無限地近於人、人無限地近於偶,令人毛骨悚然的「蠟像館美學」。(謝其文 攝 放風藝術節 提供)
戲劇 演出評論/戲劇

不只是童話

評日本榴華殿DOJYOJI

比起上次來台演出REM,DOJYOJI一劇更依賴日本民族固有的文化背景作為其作品理解的文脈,但是,對於不了解《道成寺》故事内容的一般台灣觀衆而言,DOJYOJI的諧擬意涵並不能發揮其預期的作用。

比起上次來台演出REM,DOJYOJI一劇更依賴日本民族固有的文化背景作為其作品理解的文脈,但是,對於不了解《道成寺》故事内容的一般台灣觀衆而言,DOJYOJI的諧擬意涵並不能發揮其預期的作用。

榴華殿DOJYOJI

8月17〜19日

台北牯嶺街小劇場

作爲今年「放風藝術節」的開場戲,日本「榴華殿」劇團的DOJYOJI首演場上擠滿了觀衆。這些觀衆大多是看過或耳聞這個團體四年前於台灣公演的REM才慕名而來的吧!

REM的確讓台灣觀衆留下深刻的印象。漆黑的舞台上出現一個半個人高、製作精細的洋娃娃,兩個姊妹爲了爭奪這個洋娃娃,不斷在舞台上展開一連串忌妒、妥協的故事。飾演姊妹的兩個演員,從頭到尾都是以玩偶的肢體動作貫穿全場。精湛的身體控制令人嘆爲觀止,甚至令人產生「是人?是偶?」的錯覺。而在舞台上發生的這一切故事,原來是二次大戰期間,一艘被美軍擊中徐徐下沉的客輪裡一個洋娃娃所做的夢。

榴華殿是成立於一九九二年的日本前衛小劇團,這個團最大的特色就是以模仿玩偶或機器人的動作作爲演員表演的基調。導演川松理有擅長以這種人/非人、物質/生命的錯亂來作爲構築舞台作品的邏輯與美學。DOJYOJI也不例外。DOJYOJI的故事是非常簡單,有個博士製造了一個機器人幫他打掃房間,而隔壁家有個小女孩時常來找機器人玩「愛情遊戲」。可是因爲機器人不懂人類的愛慾,因此當小女孩在「愛情遊戲」當中眞的愛上機器人時感到痛苦萬分。而另一個由博士所創造出來的機器人妹妹,則因爲目睹了女孩與機器人的愛情遊戲而產生強烈的忌妒,趁女孩不注意時糾纏住她並和她交換身體,愛情受挫並且失去身體的小女孩在強烈的怨恨和執念當中化成一隻蛇攻擊機器人,但最後被果子狸擊退而亡,此時一陣陣櫻花的花瓣從舞台上方飄下。

如DOJYOJI這劇名所提示,這故事來自能劇《道成寺》。有如中國的《白蛇傳》,《道成寺》是日本家喻戶曉的故事,內容大致是說,有個女性愛上了一個和尙,因爲得不到和尙愛的回應而執拗地尾隨他到道成寺,和尙擺脫不了糾纏而躲到大鐘裡,求愛不得的女性最後憤而化身爲一隻巨蟒,層層纏繞住大鐘殺死和尙。在能劇的舞台上,《道成寺》的最後一幕是高僧唸著佛號,將藏身在鐘內的蛇精逼回山中。

諧擬《道成寺》

顯然地,榴華殿DOJYOJI的意涵是搭建於能劇《道成寺》的故事上。它是《道成寺》的「諧擬」(parody)。在《道成寺》的故事當中,導演川松理有關心的焦點是在有情感的「人」與沒有情感的「非人」之間的衝突與跨界。人之所以爲人是因爲有情感。女人以人間的情感投向否定人間情感的和尙(非人)而受挫,最後「愛情」這人間的情感竟然轉化成強烈的嗔心,令女人變成了蛇(非人)。川松一方面將DOJYOJI的情節平行於《道成寺》,另一方面將和尙這個「非人」的記號置換成「機器人」,藉此反諷的手法,企圖讓觀衆在DOJYOJI這個簡單得近乎童話故事的當中讀取出更複雜的意義。

《道成寺》觸及日本民族的集體潛意識。對於情感愛慾的浪漫追求以及克制壓抑,兩種相互抗拮的力量在故事裡無盡地交錯著,而這一切民族潛意識的「原型」全部濃縮在當蛇精從鐘裡現身的那一場景當中,女人願意爲了情放棄自己是人,而甘心變成蛇(非人),這種徹底的自我放棄,就愛情而言何其偉大,就佛家的輪迴觀點而言,又何其恐怖。榴華殿的DOJYOJI之所以選擇以《道成寺》作爲其諧擬的原典,就在於其可喚起觀衆強烈情感的同時,也意圖令此情感之原本意涵產生分歧多義,甚至產生嘲諷作用。就這點而言,導演在某程度上算是成功的:當DOJYOJ演出《道成寺》中最經典的那一幕──變身成蛇的女孩從幕後徐徐現身──的同時,天花板突然垂下許多「手」的模型,對於日本觀衆而言,這一幕除了喚起情感之同時,無疑也摻雜了些許好笑;同樣的道理,在最後一幕裡,當櫻花如雪如詩地飄落時,觀衆也看到舞台上方兩個裝滿粉紅色紙片的木箱正使勁地左右搖擺著。

人與「非人」的衝突與跨界

DOJYOJI的舞台是以演員模仿機器人(非人)動作的演技作爲基調,而這種人模仿機器人(非人)的表演行爲本身,更成爲這個作品的主題。人與偶的互相滲透是日本表演的特質,自江戶時代起,歌舞伎與人形淨琉璃這兩種舞台在各自競爭、互有消長當中同時發展,這樣的歷史背景使得人形淨琉璃的表演不斷地模仿人的表演,而後進化成三人操偶的「文樂」,同時也使得歌舞伎的演技不斷模仿偶的表演。也就是說,日本的舞台是人不斷模仿偶、偶不斷模仿人的結果。構成榴華殿舞台基調的,也是這種偶無限地近於人、人無限地近於偶,令人毛骨悚然的「蠟像館美學」。當人與「非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就越令人覺得噁心,但同時也更令人目光難以移開。而榴華殿 DOJYOJI的舞台美學所追求的,就是人與「非人」之間不斷的越界,如偶或機器人般行動的演員在落幕前所引發的,人與「非人」之間視點的倒轉吧!

DOJYOJI儘管承襲了榴華殿一貫獨特之舞台美學,以及某些場景的趣味,就整體而言,這個作品的完成度並不算太高。其原因首先在於,導演安排了一個說故事者以第一人稱貫穿全場,這種安排使得 DOJYOJI原本寓言式的劇情更顯得扁平而充滿教訓意味。其次,比起REM,DOJYOJI更依賴日本民族固有的文化背景作爲其作品理解的文脈,但是,對於不了解《道成寺》故事內容的一般台灣觀衆而言,DOJYOJI的諧擬意涵並不能發揮其預期的作用,於是在台灣,DOJYOJI只剩下「關於機器人的愛情童話故事」的意涵,而失去此作品應有的深度。而這點,也正是在有越來越多的國外劇團來台表演的現在,所不能不深思的問題。

不過,必須附帶說明的是,對於異文化理解的問題,榴華殿並非沒有付出努力。在DOJYOJI中擔任敘述者角色的是一位留學於北京大學戲劇系的日本演員E-Run,她的國語拉近作品與台灣觀衆之間的距離。而且,當作異文化交流場域的劇場,作品意涵的了解與否並非唯一的衡量標準。就像亞陶當年觀看印尼巴龍舞劇的表演、布萊希特看中國京劇的狀況一般,「誤解」、「誤讀」無疑也是溝通的一種形式吧。只不過,不知DOJYOJI有多少內容値得台灣觀衆「誤解」或「誤讀」,這點令人懷疑。

 

文字|林于竝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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