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華富貴》這樣的劇作,比起傳統古冊戲新編的作品,思想深度無疑是深層多了。只不過,突破表述、深掘意識的作品,一般歌仔戲觀衆與表演者是否能適應,還有待測試。
唐美雲歌仔戲團《榮華富貴》
10月25〜27日
國家戲劇院
《榮華富貴》講的是一個家庭的認同問題,而以一連串的巧合銜接劇情發展,並置入宮廷政治鬥爭的公式,運用巧合使至三方交叉或交疊,完成看起來尖銳、實質上卻頗爲悲愴的劇情。這樣的劇作,比起傳統古冊戲新編的作品,思想深度無疑是深層多了。然而,《榮華富貴》的劇作背負著迎合觀衆與配合演員的包袱,因之無法營造更深刻詭譎的思考,反而顯露出一股「故事說到這裡(或是這麼說)就夠了」的味道,有些可惜。
追求強勢的人性驅力
基於這種可惜的直覺,筆者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命題。爲了標註它的特殊性,姑稱之爲「類聖旨」──一種近似聖旨般地的至高無上命令權,足使人們百般不願意而爲之,或是做出將導致危險後果的行爲。在古老國度中,它代表皇帝的意旨;在公司裡,它是老闆的命令;而在一個家庭中,則通常是一家之主的家訓。基於某一種牢不可破的倫理關係,人群的聚合必然產生政治關係,除了國家大政之頒布大部分爲眞聖旨外,其餘階級仍必然產生具有聖旨意義的「類聖旨」。這個命題在全劇中,左右了劇中人物行爲與關係的發展,反而比從頭到尾所謂的「榮華富貴」還來得關鍵,也較有發展空間。
「類聖旨」隱身於劇中主要人物的思維中,並發酵出一種詭異的政治關係,是全劇最使人感興趣的部分,也是筆者覺得修改時最有發展性的區塊,若能善加發揮,不須那麼多劇情巧合亦足以直透人心。序幕的假聖旨與太后垂簾聽政的所有決策,都不是師出有名的決定;國家大政決乎一位想效法武則天大逞女威的太后之手。事實上,不論她再怎麼老謀深算、瞻前顧後,不論她如何敢爲、由窮秀才糟糠妻掙扎到後宮之首,終究是某個男人的附屬品,所有這種結構下的決定都只是「類聖旨」。在角色心中眞正具有無上力量的影響原是「武則天形象」的呼風喚雨、名留青史,而非表象上最淺顯易懂的「榮華富貴」。
對比刻劃劇中母子三人
對於一個十分喜愛強勢作爲的人而言,附屬感所引致的挫敗與不安應該更尖銳;利用頒布「類聖旨」來證明權力的堅固性,與頒布更多「類聖旨」催眠自己而更加冷血,以求超越武則天的典範,是一種必要的噬血訓練。在〈交心〉一場,我們確實也看到了劇作家用力著墨,寫實到不須巧合貫徹劇情,換言之,由於太后內在「類聖旨」的運作邏輯是這樣地深化,殺多了異己,有一天殺了親生骨肉而不悔恨終生,也很合理。
但是另一條「類聖旨」──賢文、賢武兄弟戮力追求榮華富貴的原動力──就沒有處理好,錯焦到母子三人不斷反覆訴說生命中相同的巧合群組。或許因爲這題材實在太通俗了,一紙遺言代表老秀才對他生命的最終想法,而在兩個兒子的腦袋裡烙下深印,而有了長子無後(自願淨身以保幼弟)、次子遭戮(受叛變集團利誘而刺后未果)的結局。不挑剔的觀衆可因兩兄弟的孝順、友愛與懂事,對主人翁產生同情,並毫不留情地唾罵這麼一個不守婦道、沒有母愛的母親,因而忽略八歲與五歲的小兄弟何以都能如同熟背家訓般牢記父親的遺囑,也不質疑手稿只有一份。對這麼個終生堅持生命格調到妻子出走的窮秀才,若眞要在病危的當口寫下追求榮華富貴爲上的遺訓,手會發抖得多厲害──畢竟那可是傳統文化下,父親對兒子如同聖旨的終極宣言呀!
深掘歌仔戲角色心理
這一筆,太簡化了能守貧一世的讀書人的生命,尤其劇中兩兄弟對先父風骨是這樣地緬懷。據此,筆者便產生了一種想像:那一張影響孩子甘願斷送未來的遺囑根本不必出現,「榮華富貴」其實是兩兄弟(尤其是弟弟)對既往生命經驗反抗,持續發酵而成的幻聽內容,它或許曾經出現在老秀才臨終的噓喘囁嚅中,勉勵孩子別像後來的太后一般,耽溺於榮華富貴的煙雲想像,其台詞正好與孩子記憶的內容相反。
看清楚這些足以結構全劇的人性包袱,撰寫悲劇時可能不需要這麼多巧合來綴集,冒險的生命歷程也無須再三複述,便能達成此劇訴求的「觸淚驚心,直透人性」吧?只不過,突破表述、深掘意識的作品,一般歌仔戲觀衆與表演者是否能適應,還有待測試。
兩個青年演員曹雅嵐(飾演太子)及蔣佳穎(飾演小皇帝),雖然戲分不多,但是在第一場〈登基〉的演出卻很搶眼,一方面是擔綱的角色與他們的年齡、人生閱歷程度接近,看來自然就有了說服力;另一方面,應歸功於導演蔣建元在大場面調度及捕捉演員特性上的功夫下得夠。但是整體看演員的表現,像唐美雲、許秀年、小咪等有油有料的中生代佼佼者,唱作俱佳之外,最可貴且與青年演員落差最大的部分正是「自然」,絲毫看不出「設計」的痕跡,中、青同台時落差便一目瞭然。
創新成功的配樂設計
劉文亮先生編曲、采風樂坊的協奏,是筆者認爲這齣《榮華富貴》最爲成功之處。連續五年獲選爲文建會扶植團隊的采風樂坊,以細緻的絲竹樂演奏手法爲歌仔戲伴奏,筆者認爲其樂音情感較爲深邃,即使換景時間有時過長,卻適可提供觀衆仔細聆賞音樂演奏的機會;在編曲者的巧思中,鑼鼓減到極少,也與文場協奏搭配良好,是以第二場〈相逢〉的兄弟二重唱深刻動人,第八場〈賜酒〉開場樂詭譎悲戚,都予人深刻的印象。
若要挑一點毛病,第六場〈求生〉的「都馬清板」應該由演員清唱,樂段末了再進伴奏,我們卻聽到一支笛子有點扭捏地引導著演員,似乎少見又不自在;另外,筆者欣賞的是本檔期最後一場演出,開場的旁唱竟然就唱錯,也令人錯愕。不過,這些都是細瑣的問題,這一次的音樂設計與表現還是相當亮麗。
過去的歌仔戲一直靠說奇情故事來抓住觀衆,現在我們看到本土劇作家嘗試處理心理機轉,這是很可喜的突破,只是包袱仍重。如何處理與突破歌仔戲角色的心理機制問題,《榮華富貴》既非開始,也絕不會是最終,我們只知道想解套還需要更多反省與嘗試,因而使藝術榮華,使思想高貴。
文字|劉秀庭 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傳研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