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藝術走在時代的洪流中,接受時代嚴格的檢驗考核,各種因應方式相繼產生;《宰相劉羅鍋》是其中較為大衆接受的因應方法之一。同時,也顯示京劇從業者多年來在自我摸索的成長過程、與在劇種新舊的傳承中,找到平衡與自信的嶄新定位。
北京京劇院《宰相劉羅鍋》頭、二本
8月23〜27日
國家戲劇院
多年來,台灣新編戲曲的「新」,大多傾向形式上的自我否定:揚棄既有的聲腔音樂、程式元素、造景原理、或藝術風格;以爲不如此,便不算「新」。姑且不論藝術創作的摸索過程與實驗價値,一齣齣新編戲,往往也多在一些不成熟的創作理念下急速夭折。想在舞台上再度重現風華者,實在屈指可數!今春,號稱在北京長安戲院創下「連演三十場,票房一百五十萬人民幣」的連本新編京劇《宰相劉羅鍋》,頂著嚴暑酷熱的驕陽,冒著超級強颱的吹襲,同樣轟動了台北城的戲曲界!該劇雖然也是「新」編劇,但卻展現了前所未有的旺盛生命力。原因何在?
「穿舊鞋走新路」是北京京劇院爲此劇設想的宣傳口號,實際上,也是該劇厚植命脈的基礎根源。所謂「舊」,就是大量運用京劇既有的表演元素,完全跳脫以往新編京劇自我否定的創作迷思;所謂「新」,即是情境翻新,令傳統表演程式,尋著新的立足點,重新展現表演元素的優秀與魅力。
行腔轉調開新頁
聽覺上,京劇傳統唱腔是新編劇最不易卸下的包袱,也是新編京劇最想突破但又不易衝破的藩籬。《宰》劇逆向思考,非但不刪減傳統京劇聲腔的比例,反而大量運用,只是用法上別具巧思,令觀衆聽來酣暢淋漓,不覺厭煩。比如主角劉羅鍋,雖然強調老生麒麟童的流派唱腔,但作曲者在全劇的相關唱段裡,運用「點描法」,在行腔轉調間,融入了吹腔、山東小調與北京曲藝等不同地方聲腔,使一段段的陳腔老調立透光輝、悅耳動聽!在背景音樂上,品類雖然紛繁,但是改變使用慣例,也同樣令人一新耳目;例如,傳統武打戲中常見的曲牌調如〈將軍令〉、〈水龍吟〉、或〈朝天子〉等,用在這齣以情節唱腔取勝的文戲當中,也頗爲貼切穩當。而關鍵就在於讓程式元素的功能,找到了新的轉換機制。例如,頭本戲裡,劉羅鍋與乾隆皇帝對弈交鋒,除了一場別出心裁的棋盤舞穿插其間外,棋局如戰場的概念,引發編創者襲用以往武戲裡常用的曲牌〈將軍令〉,爲雙方你來我往的智力鬥爭,增添如許的殺伐氣氛,不需費辭,就將劉羅鍋拼著性命、皇帝老爺撂下金面,共同爭奪貌美如花的格格,那孤注一擲的決心刻劃出來,充分完成背景音樂的使命功能。又如,每次開場,將傳統戲裡最平凡的背景音樂〈小開門〉,改配樂爲主奏,琴師加速節奏,以優異精湛的拉琴技巧,換來如雷掌聲,爲情節的展開作了有利的氣氛烘托,更爲此劇樹立獨特炙熱的開篇,可謂一舉數得。此外,所有串場的合唱曲調,除了敘述劇情的基本功能外,所融入的西瓜叫賣調、地方小調、北京曲藝、山東小調等活潑動聽的民間俗樂,搭配山陝話、四川話、揚州話等各地方言,都能積極帶動全劇熱鬧詼諧逗趣的喜感氛圍。
總結全劇整體音樂結構,皆立足於傳統,再將各項原本互不隸屬的音樂元素重新組合,融會昇華成嶄新的風格。由於使用的音樂元素十分豐富,首創戲曲演出,不再以大型樂隊烘托聲勢,只以小樂隊的編組完成大樂隊的功能,這樣「以小搏大」的做法,預期將能帶動未來戲曲音樂創作的「新潮流」。
實景虛用難周全
視覺上,可分散推移、變化組合的庭廊宮廷建築,堪稱新編戲曲造景佳作;以實景虛用,寫意手法爲造景主軸。大量的撿場人──一律身著灰色長衫,清楚標誌出他們的身分──毫不遮掩地出現在觀衆眼前,將那五座庭台樓閣,拼裝組合,以玩積木的手法,忽而宮殿、時而王府、再而貢院、還可是風光旖旎的新婚洞房。承襲傳統戲曲舞台寫意造景藝術的風格,省替了一桌二椅的單調,滿足了現代劇場觀衆的視覺美感要求;甚至進一步強化了撿場者多年來單純被動的工作性質,將其化身爲劇中的表演者。例如格格出嫁時,四名撿場人,手持巨幅紅綢,格格側身其間,四名撿場人翻滾舞弄紅綢,格格在片片紅浪間,唱出新嫁娘的心聲,一座以演員肢體爲主的嶄新花轎表演程式,有別於以往以簡單紅簾裝飾的大轎、或以演員扮成轎夫的純肢體表演,成功地出現在舞台上。撿場人員由工作人員搖身一變爲表演者,實際上,也是多年前,舊劇場中撿場人「灑火彩」、「打門簾」、「拋椅墊」等表演功能的再現。證明今日看來的新鮮,絕非無中生有的「純」創造。
不過,輝煌精巧的亭台樓閣,絕對無法承擔傳統中性舞台景觀的全部功能。強迫觀衆在三圍亭台間,將所有室內外景轉換聯想自如,恐怕也過分考驗觀衆的想像力。二本的舞台裝置,繼承頭本庭院建築造型,可是所要呈現的場景增加,除了江南園林錯落的景緻外,還有大量的長堤外景。例如乾隆皇帝爲視察大堤乘騎烈馬奔馳於河道上、劉羅鍋半夜在江堤岸上追逐乾隆與何珅、劉羅鍋在江寧知府大牢審訊皇上的情境,也都以這些可以拼裝組合的亭台樓閣一併代替。其缺點在於:一則妨礙觀衆視線,如乾隆至吟紅處,重重疊疊的迴廊欄杆,美則美矣,但是觀衆卻看不清楚演員在上舞台區位的動作;二則一景數用,十分牽強。牢房怎能用華麗迴廊替代?江堤四周圍繞的怎能盡是宮廷式的建築?如果景物本身的寫實性格十分鮮明,是無法承擔所謂「中性景觀」的包容量。二本的舞台設計,在這點上,不免顯得捉襟見肘,也暴露了新舊觀念承接上的漏隙。是否一套景觀,未來將成爲六本戲所有的畫面?假設如此,恐怕也將陷入另一場形式與觀念的窠臼中了。
表演技巧上,標榜行當、流派的表演傳統,爲演員舞台形象與演技,尋求有利的依據。近代新編戲常常希望打破腳色行當的限制,希望腳色不再忠奸判然,形象單一,最好一名腳色融入多項行當的表演特色,以達到豐富腳色性格的目的。然而《劉》劇,除了大張旗鼓地宣稱主要腳色劉羅鍋以「麒」派唱腔作表取勝外,其餘腳色,雖未標明行當流派的歸類,可是行當特質卻一目了然。例如乾隆皇帝以老生應工、和珅以花臉應工、格格以花衫應工,六王爺以丑行應工等,莫不是對行當表演的再度肯定。尤其是扮演劉羅鍋的陳少雲,大量運用麒派表演程式,無論身段、唱腔、台步、眼神,宛如麒麟童分身再現,觀衆並不以爲模仿抄襲,反而有效區隔出乾隆與劉羅鍋兩名腳色,同屬老生行當的風格重疊困擾。證明戲曲行當,並非僵化的代名詞,只要用對地方,每項行當背後所蘊藏的豐富表演資源,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演技素材。
「如何脫困」扣人心弦
情節結構上,頭、二本戲顯然各有春秋;頭本戲推出時,「賀歲京劇」、「好聽、好看、好玩」等創作策略,引導全劇走向休閒娛樂的遊戲宗旨,情節以輕鬆詼諧的基調爲準。二本戲純以情節取勝,尤其是劉羅鍋夜審乾隆皇,生動逗趣的情境令觀衆開懷大笑,娛樂效果十足。不過,由於編排此劇的前提,原本就以迎合觀衆爲考量,情節的內涵相對也顯得過於輕薄淺顯,甚至出現生插硬湊的的現象。例如:頭本中第一場,乾隆皇帝夜夢金龍,心中十分不安,第二天上朝詢問朝臣此夢何解?群臣紛紛大獻諂媚,何珅趁機上奏,皇帝需要休息,應該到六王爺府與貌美如花的格格下棋,舒散精神…自此引出格格以棋藝招親的主線。純就情節鋪敘的手法看來,一般而言,頭場戲反覆交代的事件,應該爲一齣戲的發展主軸預埋伏筆,但是金殿解夢完全游離在本劇情節之外,淪爲虛張聲勢。此外,格格對劉羅鍋的心情轉折也交代不詳,格格固然對劉羅鍋的才華、棋技大爲折服,但是對劉的容貌卻不敢恭維,如何由外貌的挑剔到內在的欣賞,進而產生情愫?演出並未有合理的交代。而劉羅鍋與格格下棋,家人在外等候,巧遇販賣試題的測字人,買了份假試題,爲後面劉羅鍋揭發何珅賣官鬻爵的不法情事預作鋪墊,但是蜻蜓點水,後續並未交代家人告知此事,也未說明劉如何得知何珅把他的試卷刷下來的過程,就直接在金殿上揭發弊案,也顯得牽強。不過,頭本文學版本與演出本不盡相同,可能爲了演出效果或其他因素刪改原稿,讓編劇背上「黑鍋」,承擔情節失誤的責任也不盡公平。
頭、二本戲爲了增強戲劇張力,吸引觀衆注意,在情節經營上多從人物性格「高起點」手法切入,每場戲的主要人物都面臨不同形式的巨大危機,任由人物陷入困境後,再展現機智脫困,觀衆的興趣被角色「如何脫困」的過程,牢牢吸引住,亢奮的熱情得以持續。這也可以算是西方「佳構劇」的編撰手法,其利弊得失各有評量,觀衆喜好厭惡也各佔比例,但都不減對這戲談論評析的高度關懷。
京劇藝術走在時代的洪流中,接受時代嚴格的檢驗考核,各種因應方式相繼產生;《宰相劉羅鍋》是其中較爲大衆接受的因應方法之一。同時,也顯示京劇從業者多年來在自我摸索的成長過程、與在劇種新舊的傳承中,找到平衡與自信的嶄新定位。這是好的開始,但盼不流於僵化思考──一律都「推陳出新」的話,這次的成功可能也會是下次的失敗。京劇《宰相劉羅鍋》帶給我們的,恐怕也是一份憂喜參半的省思與寄望吧?
文字|劉慧芬 國立國光劇團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