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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諾.芭芭對表演藝術的視界,主導著他的表演文本書冩方式,進一步地左右對演員訓練的規畫。(歡喜扮戲團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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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而未決的意義

記尤金諾.芭芭導演工作坊

今年四月,歐丁劇場應邀來台演出並舉行工作坊,引起不少關於尤金諾.芭芭與國外表演訓練體系的討論。本文作者在參與此次工作坊的活動之後,特別針對示範的内容,對芭芭的表演文本的工作方法進行深入的分析。

今年四月,歐丁劇場應邀來台演出並舉行工作坊,引起不少關於尤金諾.芭芭與國外表演訓練體系的討論。本文作者在參與此次工作坊的活動之後,特別針對示範的内容,對芭芭的表演文本的工作方法進行深入的分析。

旱年的豔陽高掛在四月的天空,冰窖般的實驗劇場排練室,冷氣顯得沒有必耍地過強,劇場大師尤金諾.芭芭(Eugenio Barba),像拿著一把手術刀,一條纖維一個細胞似地,對著連日來見證歐丁劇場(Odin Teatret)作品能量,而來借取「秘笈」的導演工作坊學員,解剖著表演藝術的奧祕,毫不掩飾對技術(craft)與結構細節精準度的永不饜足。儘管另類劇場的實驗充滿毫無止境的未知,芭芭切要的工作術語、系統的結構方法背後,潛藏著對表演藝術的前瞻視界(vision)。這個視界主導著他的表演文本書寫方式,進一步地左右對演員訓練的規畫。文本結構的過程,決定意義的產生,芭芭表演文本最大的特質,在於發展過程中,以意義懸置的方式來賦予書寫的密度,與多層解讀的可能。

如何「體」會一場演出?

「意義」,在芭芭的文本裡,至少包括三個生產過程:演員的、導演的與觀衆的。從現場歐丁劇場演員的示範當中,演員所從事的動作,有一套屬於她自己的、私密的內在邏輯,這個邏輯永遠不須對導演或觀衆告解。在這裡儘管演員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敘事」系統(Inner scenario),動作在整個文本結構裡尚未被定義。這個定義的延遲,賦予導演詮釋的自由,他/她可以逕自根據自己對演員動作的聯想,結構出一套屬於他自己的邏輯。然而被懸置的意義並未隨著導演書寫的完成而塵埃落定,導演還有一項義務──就是他所架構的表演文本,必須具備刺激觀衆聯想的潛能,鼓勵觀衆組織屬於自己的解讀邏輯。

然而製造意義並不是這種繁複的書寫最主要的目的,因爲我們對動作背後代表的意義,通常依照我們約定俗成的知識將其歸類。延遲意義的到達,允許我們待在過程裡,開啓我們的神經系統,體會動作的能量、生命,與當下的存在感,更重要地,當我們無須急急忙忙地爲戲劇動作的意涵蓋棺論定時,演員/導演或演員/觀衆間的關係更加有機(organic),不再受限於大腦間的語意溝通,而容許其他層次的互動。

劇場表達元素的拆解與重組

這種重視過程並將意義懸置的多層次書寫,就實務上而言,是如何被操作的?借用電影術語來解釋,就是「蒙太奇」(montage)。首先,由演員出發(註1),在發展表演文本之前,芭芭先將動作、聲音與文字各自獨立開來,根據導演自己所給的主題分別發展。以哈姆雷特爲例,所謂的主題──儘管要處理哈姆雷特,這個主題在開始的階段,不見得必須開宗明義地描繪哈姆雷特,然而這設定的主題卻暗示著導演對所要處理素材的觀點與觸角。動作、聲音可以各自擁有它的內在邏輯,甚至單就身體動作的部分,也可以改變敘述觀點,或同時存在兩個角色。舉例而言,演員的身體可以同時呈現正在森林對峙中的獵人與獅子;亦可表現樹林裡的潺潺溪流與搖曳草木;甚至一觸即發的張力下,獵人槍枝的走火,與槍響在山谷裡的回聲……。

這樣多重的敘事技巧,早已被古印度像婆羅達.那提安(Bharata Natyam)與卡達克(Kathak)等梵文劇場(Sanskrit Theatre)的傳統延用著。將表達的元素拆解成小單位,各自符碼化(codified),再重新組合在一起,創造了意義層層相疊的密度,同時更重要地產生了蒙太奇的化學效應──A加B之後,也許產生非A或非B的C、D或E……。

給演員具體的動作指令

當導演對表演文本的期待,並不僅限於與觀衆在智識上的互動,而企圖全面性地影響觀衆的神經系統時,他所關心的,便從表意的指涉,拓展到符號的質地,例如,從行動的意涵,拓展到行動的韻律、色彩等等。當芭芭與演員工作的時候,較少使用定義情境的用語,而傾向給予與動作元素相關的指令,像是改變動作的順序、節奏、方向;與空間的關係;加入物件、服裝、音樂;擴大或縮小外在動作的幅度;加上文字等等。這些指令使得演員可以清楚地了解導演的要求,但對導演心中想完成的文本,尙無所知(也許導演自己也尙未清楚)。然而這保障了導演與演員雙方對文本的詮釋權。愈繁複的蒙太奇,需要更精確有機地掌控元素的細節。演員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導演也沒有因此而休息,必須跟隨著每一個即興的動機(impulse),掌握動作的流動,才能進而對整個表演文本的能量佈局。

刺激觀衆的大腦與神經

導演作爲第一號觀衆的主耍任務之一,就是對演員動作的聯想,必須包含觀衆的凝視。換句話說,導演必須站在觀衆的角度,檢査整個表演文本的規畫,是否足以將概念性的符號,轉化成爲具有感染力的脈波,在觀衆的大腦及神經系統產生作用。對於這樣的企圖,芭芭最常使用的敘事策略之一,就是「異化」(enstrangement)。而「異化」的方法之一,就是製造反差。例如,當素材裡頭有些富抒情氣質的元素時(如詩化的文字等),爲了賦予更多的層次,加入某些冷酷的處理(身體動作或聲音的質感)。當兩種或多種狀似不相干、或不協調的元素被並置,除了有可能「蒙太奇」出另一種效應,同時也刺激觀衆不要循著一般的思考路徑來理解,試圖在元素間找出不同的聯結。

當然,導演必須拿捏「異化」的尺度,至少必須爲觀衆工作出一個可資聯想的邏輯,使得觀衆不致於迷亂地失去方向,而終至放棄。書寫表演文本,就像是規劃觀衆的心智旅程一樣,時而沉潛於洞穴,幽喑未明;時而豁然開朗,海關天空;時而潺潺細流,時而喑礁淺灘。終點的延遲到來,不管對演員、導演或觀衆來說,創作與體驗的過程中,不再只是詮釋文本,而是以自己的心智創造文本,作品的意涵被創作的過程所決定,直到最後一刻才漸漸成形。

前表演

這種強調體驗與創作過程的重要性、將最後定義加以懸置的書寫方式,使得演員不再只是演繹文字的媒介,他/她的思維與神經系統成爲文本的脈絡,因此演員表演身心智能的不斷提昇,就成爲活化作品的一個重要關鍵,這也就是爲什麼歐丁的演員始終未曾間斷訓練工作的原因。芭芭用「前表演」(the Pre-expressivity)這個術語來闡釋他對演員訓練與演出文本之關係的看法。他認爲「前表演」所指涉的是一個發展表演者舞台生命力(scenic bios)及組織創作各種意義與關係的實踐過程。他所從事訓練的重點是,與扮演相關的非日常性行爲技巧(extra-daily technique)(註2)。在這個階段,演員並不僅僅從事如體操之類的身體技術訓練,而是在他的內在視野中,同時也有相應的意象引發動作,這使得一組狀似體操的外在動作,蘊藏某種內在的意涵。

然而「前表演」階段的工作,重點並不在於準備可供演出的戲劇片段,而是發展表演者在舞台上的身心智能。就算這些動作完整、流暢且有機,並不表示這些訓練就已經成爲演出文本,而像是被懸置在字典裡的語詞,仍在等待著最後演出的結構以賦予意義。此時,表演者專注於動作的調性、幅度、張力等質地的調整,而無須思考所要傳達給觀衆的意義。「前表演」的懸置狀態,就文本書寫的角度來看,維持了表演者的自治,就發展表演者舞台生命力的角度來看,形塑了表演者往舞台上的質感。

築基於演員個人特質的工作模式

從芭芭的導演書寫策略裡,衍生了一些有趣的問題。在這樣的創作過程中,演員的表演身心智能,就某一方面而言,已經成爲文本本身。他所創造的行動,無法傳遞給另一個人,因爲對方不可能具備與他/她相同的身心特質,亦不可能依循著同樣的思考路徑與感受方式,來賦予動作相同的質感。歐丁的演員茱莉亞.瓦雷(Julia Varley)就在此次工作坊中提到,過去曾經因爲演員離開劇團,使得某些劇目必須因應替代演員的加入而重新排定。這樣深深築基於演員個人特質的工作模式,所發展出來的表演文本,難道無法脫離原來的創作者,而自成一種可適用於他人的普遍化形式?

芭芭曾在他處試圖解決過類似的問題,他認爲儘管表演者執行一個──對他而言──是「精確的但空泛的動作文本」,在一次次地重複之後,他會「成功地個人化,並賦予它新的意義」(註3)。他甚至援引日本歌舞伎(Kabuki)中,關於「型」(kata)的說法,來陳述形式的普遍化問題。從表演者個人的觀點來看,學習呈現「型」(kata),是對他個人與藝術上個體性的一種探索過程。這引出了傳統與創新的議題,因爲表演者必須創出一個新的「型」,以確認他的個體性,而如此同時也形成了與他深深尊崇的傳統中的「型」相對立。這兩種對立的趨勢並存於每一種藝術社群當中,但當它們被以具體的動作與嚴密的形式呈現出來的時候,他們卻可以把對立化爲和諧(註4)。

對芭芭來說,各文化中的傳統藝術,傳承與創新的衝突,在「型」的演進中,自有其解決之道。新舊的融合,使得創新的動作不致漫無章法,傳承的方式不致死氣沈沈,這是讓傳統藝術得以永續經營的一種方式。然而在歐丁的作品裡,芭芭卻選擇抽去舊的表演文本而另闢新徑,是因爲耍替代的演員依據原有的表演文本,來找出屬於他個人新文本的做法,過於困難?還是原本發展的的表演文本過於偏狹,無法普遍化以作爲可供他人繼續工作的範式?或是純粹因爲芭芭在新的演員身上看出了其他可能?答案仍在懸置中,不得而知。然而更重要地,到底這樣的工作方式,是否有可能找出一個放諸四海皆準的範式(form),則有待接下來的實驗與觀察。

註:

1.本文關於芭芭表演文本的工作方法,乃限於此次在台北工作坊期間,針對示範的内容,所作的討論。至於芭芭長年來在ISTA(International School of Theatre Anthropology)中,與世界來自各表演傳統的表演者工作的方式,則不在本文討論的範圍。

2.Barba, E.(1995)Paper Canoe, London: Routledge. p108.

3.Ibid., p133.

4.Ibid., p133.

 

文字|陳惠文 劇場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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