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歌劇(就像任何一門百年以上的藝術形式)正走向不可避免的僵化和死亡,而是我們對歌劇的僵化想像需要革命。
五月份我帶領誠品講堂的學員專程去看柏林戲劇節(Theatertreffen),順便造訪柏林的三大歌劇院,發現歌劇院中演出之實驗與創新,絕不下於戲劇節以標奇立異為前提遴選出的年度製作。導演Peter Konwitschny在喜歌劇院新製作的《唐喬凡尼》描繪出一個集體宣淫的社會,力指唐喬凡尼只是偽善眾生的代罪羔羊。莫札特的甜美音樂在劇中發揮極大的衝擊力──當唐喬凡尼唱出〈讓我們牽手吧〉的甜美二重唱時,他正拉下翠莉娜的內褲!(註1) 而二○○一年在薩爾茲堡以猥褻陰暗的《蝙蝠》引起軒然大波的Hans Neuenfels,在德意志歌劇院導演的《伊德梅尼歐》,則將釋迦佛祖、耶和華、穆罕默德請了出來,和原劇的希臘海神一道脅迫克里特國王殺子獻祭,劇終時國王將這四教宗祖全砍了頭列在台上,用以表現對當前世界假宗教名義行侵略壓迫之實的不滿。
當然在某些保守的歌劇院仍能見到因襲傳統的歌劇演出(註2),但半個世紀以來的歌劇革新已如星火燎原(註3)。歌劇從十九世紀上流社會的奢侈品(一如布萊希特所攻訐的)轉型為反映當代思潮並感染新一代觀眾的藝術形式,基本上有兩個施力點:一是導演的觀點日趨重要,讓歌劇除了聽覺饗宴之外,更在視覺上帶給觀眾全新想像空間,也帶給音樂不同的質感和威力;另一則是鉤沈不受重視的劇目,以當代觀點重新審視,發掘出以往因意識形態或美學品味限制所忽略的作品。
導演的興起與經典的重估,原本是上一世紀劇場的發展主流。台灣觀眾比較隔膜的是,歌劇並未外於這個潮流。劇場導演面對文本需要深刻而富創意的解讀,歌劇導演的文本只是多出了曲譜,其出發點殊無二致。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七○年代將自己的後現代劇場實驗稱為「歌劇」,柏林喜歌劇院的新任總監Andreas Homoki則在年度節目冊上開宗明義聲稱「歌劇就是劇場」!質言之,兩者追求的都是聲音加視覺的整體表現。當前引領風騷的劇場導演從羅伯‧威爾森到彼得‧胥坦(Peter Stein)、Luca Ronconi、Luc Bondy、Christoph Marthaler、羅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甚至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都經常執導歌劇,足證此一藝術形式的旺盛活力。相對於歌劇舞台上的推陳出新,英美音樂劇商品化的罐頭包裝及傳播,其制式的思考與美學反而顯得陳陳相因。
對台灣而言,語言隔閡應該不是欣賞歌劇的最大問題──歐美觀眾一樣得聆聽多數非本國語言演出的歌劇,而台灣觀眾欣賞崑劇或新編京劇、歌仔戲唱詞,也很難不倚賴字幕。我以為,台灣自製歌劇和音樂劇目前面對的問題其實是一樣的:就是觀念的陳腐。把歌劇和音樂劇分別當成十九和二十世紀的名牌來模仿,而輕忽了「音樂/劇場」本身的豐富可能性。不是歌劇(就像任何一門百年以上的藝術形式)正走向不可避免的僵化和死亡,而是我們對歌劇的僵化想像需要革命。如果我們相信希臘悲劇、莎士比亞、白蛇或梁祝可以反映當代的乃至本土的思潮與情感,莫札特、威爾第何獨不能?
文字|鴻鴻 劇場及電影導演
註:
1.關於這個演出的評述,詳見七月號《幼獅文藝》拙文〈為慾望正名〉。國內麗音有發行Peter Konwitschny導演的另一部製作《崔斯坦與伊索德》DVD,可供參考。
2.「不推薦名單」見本刊2003年5月號布魯納博士的座談記錄〈歌劇製作,就是要以音樂為中心〉一文。
3.關於歌劇革新的論述甚夥,翻開任何一期Opernwelt雜誌都可以得到最新資訊。系統性論述可參考Giovanni Lista著La Scène Moderne(Carré & Actes Sud, 1997)一書之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