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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祈(左)與魏明倫。(許斌 攝)
名家訪談 名家訪談

一手掀翻了神、淫、登科夢

魏明倫、王安祈談戲劇創作的新意

潘金蓮,家喻戶曉的壞;在我看來,她應有値得理解之處。諸葛亮,中國最神的男人;在我看來,他是智慧和美德(愚昧)的結合。至於孟登科這個巴山秀才,從一個不問窗外事的迂腐人,變成愛打抱不平、有點小聰明和幽默感的人;偏巧,他的結局正是可苦笑幾聲的官場幽默。我想,從事任何藝術創作,都要有自己的獨特發現。

潘金蓮,家喻戶曉的壞;在我看來,她應有値得理解之處。諸葛亮,中國最神的男人;在我看來,他是智慧和美德(愚昧)的結合。至於孟登科這個巴山秀才,從一個不問窗外事的迂腐人,變成愛打抱不平、有點小聰明和幽默感的人;偏巧,他的結局正是可苦笑幾聲的官場幽默。我想,從事任何藝術創作,都要有自己的獨特發現。

王安祈(以下簡稱王):之前聽您提過藝術的創作貴在創新,看東西的觀點要新,有了新的思考之後,表現的形式也要新,因而您所創作的作品在內涵的「新」與形式技巧上的「新」必然也是相結合的。從看人看事的新意上來談,如潘金蓮這個幾乎已有定論的人物,雖然歐陽予倩曾做過一些思考,但在旣定的成見中,她仍然是淫婦禍水的代表,而您卻從新的角度來審視她。另一個有意思的人物是《夕照祁山》中的諸葛亮,對這個一般概念中的正面人物,您似乎側重呈現出他心中的複雜面。不知您是否可以從看諸葛亮的角度,來談談您對人物的處理?

人的複雜性

魏明倫(以下簡稱魏):實際上《潘金蓮》和《夕照祁山》是姊妹篇,一個寫情慾、家庭,一個寫政治鬥爭、政治家的政治生活。潘金蓮在中國是一個家喩戶曉的最「壞」的女人,但在我看來,這個女人不是那麼壞,她應該有値得理解之處;反過來說,諸葛亮在中國則是一個家喩戶曉的最「神」的男人形象,這個完人在我看來,也不是那麼「神」。傳統戲曲一般說來,形式大於內容,人物大多分爲好人壞人,寫人的「複雜性」較弱。我寫潘金蓮或諸葛亮時,則希望能放在「人」的層次上來看。在《夕照祁山》中,我把諸葛亮請下神壇,寫他這個人的光輝點和晦暗面、侷限性。我想從事文學或任何藝術創作,對人生、世界或社會上、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應該有自己獨特的發現,有了獨特的發現後,還需要尋找新意,以獨特的形式來表現自己的「發現」。但創新的形式必須考慮總體構思,像《潘金蓮》中的「古今中外」手法,只適用這個戲,可一不可再,《夕照祁山》就不適用了。

王:大多數讀者可能對《夕照祁山》較爲陌生,可否略談《夕照祁山》的構思?

魏:對諸葛亮這個人,我有一個發現。我發現這個天下第一聰明的人,用他畢生的聰明才智,保的卻是天下第一大草包──阿斗。其實諸葛亮除了智慧之外,還有很多美德,這種美德從魯迅的觀點來看卻是一種民族的劣根性,諸葛亮是智慧和美德(愚昧)的結合,巧妙極了。

雖然在《三國演義》和《三國志》中,對諸葛亮的描述略有不同,但大致上還是一致的。爲什麼是《夕照祁山》而不是《諸葛亮》,因爲我寫的是他最複雜的一段時期,也就是集中寫他和魏延的關係。在《三國演義》中,諸葛亮自從看見魏延腦後的三根反骨之後,就一直不信任他。但從實際功績上來說,魏延有不少戰功,而且最終也沒「反」。我認爲這個戲的難度比《曹操與楊修》高。在《曹》劇中,曹操仍然是奸雄,和從前的形象差別不大;但《夕照祁山》裡的諸葛亮,卻不同於以往的完人。雖然他「知其不可爲而爲之」的精神是一種悲劇,但我卻發現他個人的成功是以蜀漢的超級失敗爲代價。蜀漢的天下事業是失敗了,但從個人人格的完美來看,諸葛亮是勝利者。諸葛亮和魏延有很多性格、軍事、處世風格上的分歧點,同時兩人也有一些相同點:兩人都很愚忠,甚至相互競賽對蜀漢的愚忠。諸葛亮生前下了一道錦囊:密殺魏延,但事實證明他錯殺了,魏延並沒有造反。

誰都不正統

除了諸和魏兩人之間的關係之外,在戲中我還創造了魏延的寵姬「魅娘」這個人物,在戲的高潮時逼魏延造反,並表明自己是黃巾的後代。她說:「蜀漢功臣、三國帝王皆我仇敵。」從她的觀點來看,劉備曹操都不正統,她唱道:「問劉備家業從何起,以黃巾屍體作人梯。倒下去的張角有孫女,殺不完的黃巾後裔,潛伏眞龍女。」中國人喜歡爭「龍」爭正統,她認爲自己才是眞命龍女。但我站的位置高多了,在我看來,無論劉備、曹操或魅娘,誰都不正統。除了這幾個新觀點外,從諸葛亮身上,我還看到一個掌權的偉人到了晚年的心態,一種老人的心態:未完成事業的想完成事業,已完成事業的想鞏固事業,然而年歲已終。這種偉人晚年的矛盾面並不是否定,而是讚美中有所保留,去掉神性,強調「人」性。

胡惠禎:請問您當初是怎樣產生魅娘、張角這條路線的靈感?

魏:《夕照祁山》原本是個「和尚戲」,沒有女角,後來在構思中就產生了魅娘這個路線,藉她來點出爭天下的諷刺意味。例如魅娘唱的:「呼什麼反骨冤,叫什麼反骨屈,通通眼界低,萬歲也從草澤起,一登龍椅,靑史由你重新題。」

秀才「中了」,中毒了

王:在《夕照祁山》中,您描寫的都是圍繞在權力核心的上層份子,可否縮小範圍來看《巴山秀才》中的讀書人,從這齣戲的秀才來談您對小人物的刻畫?

魏:《巴山秀才》寫的是小知識份子,這當中多少有些我自己的影子。這故事是源於淸光緒初年發生在四川的一個眞實事件「東鄕慘案」,一羣秀才(而不是一個)集體在考卷上申冤。爲了集中效果,我創造出孟登科這個人物,他和其它幾個戲的角色一樣,性格是有發展層次的。一開始他是個范進式熱中功名的、迂腐八股的人,甚至在面臨殺頭災禍時,還斤斤計較別人將負隅頑抗唸成負偶頑抗。他向來只關心自己的事,慢慢地,他從關心身邊的事演變到打抱不平,學會一些小聰明小智慧,從一個不苟言笑的人變成有幽默感的人。在戲結束前兩分鐘,不可能登科的狀子試卷突然宣布中了狀元,孟登科得到他夢寐以求的「三杯御酒」。在他高呼:「我中了」之時,其實卻是「我中毒了」。臨死前他說:「三杯酒、三杯酒,杯杯催命。大淸朝,大淸朝,大大不淸。」「孟登科,柯登夢,南柯夢醒,醒時死,死時醒,苦笑幾聲。」他之所以獲得御酒,是上層鬥爭者順應民情需要而來,但實際上權力中心是容不下他這種人的。

顚覆,來自對傳統的吃透

王:這齣戲中的孟登科有人認爲是悲劇喜寫,除了人物性格外,好像還有很多有趣的安排?

魏:川劇本身有它的開闊的特點,四川人說:「若要鹹,加點甜;若要甜,加點鹽。」《巴山秀才》雖然是悲劇,但在劇中卻有很喜劇的表現手法,像幫腔,不僅僅只是合唱襯托,它有時是演員、有時是觀衆、有時是作者的聲音,有時候是從天上來的、不是誰的聲音,有時還可以幫劇中人想點子、出主意。

王:所以從這一點來看,像《潘金蓮》裡出現的中外古今劇外人,有人認爲是布萊希特式的,事實上,中國戲曲的傳統本來就容許這些劇外的聲音。

魏:是啊,中國戲曲的戲劇觀是很開闊的,在超脫時空和間離效果上,川劇就隨處可見。你們也稱「間離」嗎?還是有其他說法?

王:我們這兒稱爲「疏離效果」。像檢場在劇中進進出出就是讓觀衆不要完全投入,所以這個疏離感在中國戲劇傳統中本來就有,只是以前沒有有效的運用它,而您在《潘金蓮》裡集中地運用它來指向一個主題。疏離技巧其實是不假外求的,它來自傳統,可是也顚覆了傳統。

魏:這點您看得挺準,所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要運用傳統顚覆傳統,首先要對傳統有吃透的瞭解,像魯迅、李敖都是,底子厚是很重要的。

《夕照祁山》

1987年底88年初在自貢首演。1992年參加四川省匯演,同年又於蘭州藝術節演出。

《巴山秀才》

1983年5月在自貢首演,其後於四川、北京、上海均有演出。

 

紀錄整理|陳珮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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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魏明倫爲四川自貢川劇團編劇,有多齣作品得獎,受頒爲國家一級劇作家。今年二月下旬,應新象之邀,自貢川劇團來台演出《潘金蓮》及多齣折子戲。魏明倫隨戲登台,本刊特約請淸華大學王安祈敎授與魏先生作一訪談,進一步了解他的精采劇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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