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是一個林氏商場體驗的過程,在全劇真實與扮演的交錯中,小至賣笑與娛樂、他對經典的拆解、他在劇場創造出的時尚幻象,大至論述裡對消費主義的回應(他只是回應,並不是站在不同陣線上),讓觀眾在其中各取所需。他改變了台灣劇場向來習慣尋找精神依歸的表達方式。
林奕華的作品自一九九八年,從小劇場開始出現在台灣,對熟悉他的劇場人而言,《水滸傳》也許不是他最驚世脫俗的一齣,但經過國家劇院的出品與曝光,肯定奠定了他在台灣劇場的地位與品牌。
《水滸傳》裡,他把經典高高抬起,看似大部頭的閱讀,其實是一道重油裂解的課題,用大量翻模自大眾文化的娛樂手法,無厘頭地裂解了傳統經典裡的男人典範,英雄立刻成狗熊,陽剛立刻變陽萎,義氣不值三分錢。現代版的《水滸傳》讓關於男人的話兒都發生了大轉彎,梁山上受委曲的豪傑們跑到六百多年後的當代,不再替天行道,並且將槍口對內。表面上談男人,更多卻是談人內心裡的慾望,慾望引起的雄性特質與雄性特質帶來的壓迫與宿命。
擅於整合資源 切入社會心理
這樣的另類觀點大約也在可預測內,他也沒有做得比以往更高明。但我更有興趣的是「林奕華現象」及「林奕華現象」對台灣劇場的意義。
林奕華的劇場沒有藝文青年出身的知識派矯揉,也沒有學院派的端莊潔癖,他潑辣又甜美,投機又善用心機,他是在街上長大的人,在市井求生中練就一套自己的劇場哲學。他的劇場沒有教養,但卻有表現優雅的本事,且絕對符合時尚的消費美學。太多文章在剖析林奕華的劇場方程式,一方面肯定其才華洋溢,一方面對其聰明而討巧的劇場手法嗤之以鼻。不管如何,林奕華是擅於集結手邊零星的資源,去整合出有利於他創作的大環境的,他像蟑螂般地去理解在地的環境生態、議題,用大眾熟悉的語言,切入當下的社會心理,是「非常林奕華」立足,甚至於創造出新的流行資源的重要特質。
而「流行」本來就有可以操弄的成份在內。《水滸傳》埋下的陷阱,是林奕華打著黃旗反黃旗的投機與狡詐,他用慾望控訴慾望「梁山」,用消費反打消費「英雄」。《水滸傳》的台前幕後都是流行符號的堆砌(偶像型男,阿曼尼時裝、保時捷跑車,滄涼的都會景像)、娛樂手法的重覆(真人問答秀、角色扮演遊戲、性笑話與短劇),光是九條好漢化身為偶像型男,舞台上的費洛蒙效果就足以令一半的人相信這張票值得買,但他卻一再地在演員的告白及情境短劇中,演繹一切都是「慾望」惹的禍。
他也並不避諱他的操弄立場,並且始終站在操弄的高度上(一如劇中那個「嘸影」導演);他讓人很爽,因為他剁開了道德與階級的男性面具,而且剁得如此爽利,讓觀眾有快感與共鳴;他也讓人很不爽,因為我(你)怎麼可以在如此智能退化的搞笑戲裡,笑得這麼大聲,這麼廉價,這麼媚俗!於是你看到消費主義的黑洞一道道擺在他的劇場圈套裡。對觀眾而言,那個結束時的失落才是真的失落,因為笑完了,你才又回到假英雄的現實裡,假信任的社會裡。至此,你發現林奕華真正高超的是在他操弄媚俗的能力。
林氏商場體驗的過程
《水滸傳》裡,林奕華像混在羊群裡的狼,他嫻熟劇場娛樂消費的秘方,把劇場變成商場,《水滸傳》是一個林氏商場體驗的過程,在全劇真實與扮演的交錯中,小至賣笑與娛樂、他對經典的拆解、他在劇場創造出的時尚幻象,大至論述裡對消費主義的回應(他只是回應,並不是站在不同陣線上),讓觀眾在其中各取所需。他改變了台灣劇場向來習慣尋找精神依歸的表達方式,我不得不懷疑,在街頭長大的林奕華應該已經注意到,網路2.0時代的觀眾,閱讀劇場的方式不一樣了,他們更為各取所需,他們更不需要精神導師。而台灣的劇場向來是課堂、是道場、是聖殿,只和「信徒」溝通,拙於和「消費者」溝通,潑辣的林奕華,正看到其中的差異性。
「非常林奕華」有機會成為華人世界注目的劇場品牌,未來三年,還有三部等著讓他切割的中國經典,這個組合(過去是他與胡恩威,這次是他與陳立華)掌握了從議題操作、後設的美學風格、與流行元素(包括經典)的重塑與整合等特質,典型的香港精神與品牌操作模式,是否會攪動台灣商業劇場的另一池春水, 《水滸傳》可能只是「林奕華現象」的引爆點——如果,他抓住了消費者。
文字|盧健英 資深舞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