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nimal Music與視覺藝術的「極簡主義」最大的不同,在於它並非是對任何一種風格或主義的反動,更非以「捨棄累贅」為出發點,相反地,它是為了追求更寬廣的空間以容納更豐富的內容而存在。
Minimal music是個令人困擾的名詞,通常被譯為「極簡音樂」、「極限音樂」,近年更出現「低限音樂」這個詞。但,這些翻譯都無法真正表達出它的意義與內容。
Minimal 一字源自於“Minimalism”,正如音樂史上各樂派與各家學說,一個派別或風格的形成,常來自視覺藝術或他類藝術的影響與刺激。二十世紀進入中葉時,法國畫家馬諦斯(H. Matisse)發表作品「剪紙系列」(découpés),以簡單的形狀、色塊,將繪畫從立體與炫技中解放,自此興起一股風潮,畫家們紛紛放下技巧的捆綁,發展出一種新的、自由的形式,同時也大量減少個人情感的描述,只以藝術構成的最基本元素呈現「純粹的藝術」,早期畫家有法蘭克.史德拉、馬克.羅斯柯(Mark Rothko)等。
音樂中的文言文與俳句
這股在視覺藝術界中掀起的追求,的確刺激了音樂界的跟進,但以最簡單的素材呈現藝術品的質感與內涵,在音樂界卻非新課題。二十世紀初以荀貝格為首的第二維也納樂派,即是此思維的先驅,尤其荀貝格的學生魏本(A. Webern)更以精簡的語法流傳於世,無論是否為音列作品,魏本的音樂號稱無一多餘之處,如中國的文言文,以極度嚴謹精確的寫作方式大幅減少藝術呈現的篇幅與途徑。
荀貝格另一位學生約翰.凱吉則發展出另一個世界。誠如凱吉自己所言,在跟隨荀貝格學習的兩年中,他確認了自己與荀貝格對音樂的著眼處之不同。凱吉將哲學、禪學乃至對人類學等的興趣與涉獵,透過音樂陳述;有別於魏本,凱吉的音樂如日本俳句,用最少的字句傳達情緒與氛圍。此外,凱基對於世界音樂素材的運用,尤其甘美朗、非洲音樂中的複節奏、短小節奏與音程的長時間反覆等,更是影響同期作曲家甚鉅,這些素材也成了美國自二十世紀六、七○年代興起之Minimal music所構成的最主要元素。
從魏本與凱吉出發,Minimal music可分為兩大方向:一是如世界音樂,反覆進行極小動機與節奏,經由長時間的聆聽,形成極大的聽覺張力及情緒上的能量。而透過不斷循環與反覆,樂器音色也隨之進行堆疊→融合→延伸新色彩的循環,如此透過時間、空間、感官的交互作用,反而達到一種豐富繽紛的呈現。這個類型的代表人物有賴克(Steve Reich)、瑞利(Terry Riley),這兩位作曲家早期以預置錄音、各種樂器編制實驗簡短動機經過長久反覆後的音樂現象。賴克在一次同時播放兩捲錄音母帶時,發現了長時間同步播放後不可思議的落差,啟動了日後他的註冊商標:反覆再反覆。而正因為賴克幾乎以此創作了大部分的作品,因此他被視為Minimal music的代表者。
學院作曲家跨足綜合藝術
在這個方向下,卻有另一群作曲家,在反覆中尋得新法,便是菲利普.格拉斯、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麥可.尼曼(Michael Adams)和拉蒙.楊。
這四位作曲家雖也採用世界音樂的素材、反覆的技法,但不同於賴克機械性的反覆與專注於此種音樂的寫作,均在取材、音樂結構、音樂風格上有著許多變化,其創作領域也都自純音樂演奏延伸至綜合藝術中。格拉斯早期風格偏向魏本與十二音列技法,卻在六○年代移居巴黎時,因認識了印度音樂,而曲風大變。他以《沙灘上的愛因斯坦》一劇成名,並為許多電影寫作配樂並且獲得電影界眾多重要獎項之肯定,他的特色在於不局限Minimal music的「規則」,反覆隨時可以中斷、若有需要也能來一段長長的優美旋律,換言之,他並不將自己定位為「極簡主義音樂家」或者「配樂家」,而是一位當代作曲家,因此一切技法以豐富作品、實踐創作理想為前提。
尼曼是首位使用Minimal music這個名詞的作曲家。同為學院出身,尼曼在一九七八年之前只從事音樂評論工作,同時也是英國前衛導演格林納威(P. Grennaway)的專屬配樂家,《魔法師的寶典》是兩人合作的代表作。此外還有《千鈞一髮》、《鋼琴師與她的情人》等膾炙人口之作,在這些作品中可看見Minimal music的特色,但是卻不氾濫,只點到為止。
亞當斯應該是最「不像」Minimalist的一位,既不像賴克堅守動機反覆、也不像格拉斯將樂曲建立於一個統一的調性和聲上。他無法滿足於極小單位的反覆,總是將這些反覆動機再做無限的發展,並且有別於Minimal music 整曲只取用有限的素材,亞當斯幾乎不設限地隨時採用新素材、新動機,但他的目的同樣是累積這些素材的效應,以形成音樂中的戲劇張力。
但相較於亞當斯,拉蒙.楊更有資格獲得頑童之名。前述三位都喜愛綜合藝術,跨足電影、舞蹈與歌劇,拉蒙.楊與其劇場導演妻子雖也成就不少劇場作品,但他更在搖滾音樂界佔有一席之地,拉蒙.楊游走於劇場、搖滾、嚴肅音樂中,其音樂作品也因此顯得十分奇特:搖滾界認定他的音樂是嚴肅音樂,嚴肅音樂這邊卻說是搖滾音樂。
有限的音符、無限的意境
相對於這個承繼凱吉精神、延伸魏本技法的大方向,另一種便是以魏本技法、呈現凱吉哲理的作曲家,代表者有費德曼(Morton Feldman)、謝爾西(Giacinto Scelsi)和佩爾特(Arvo Pärt)。這三人均以極少素材為特點,換句話說,竭盡其能地捨棄不必要的音符,以突顯音樂中的思想。費德曼的音樂建構在不間斷的長音、非常微小的音量起伏、幾乎持續不變的音程上,他以「不變」代替無限的反覆。義大利作曲家謝爾西身心健康長年嚴重不佳,反映在作品上的是難以辨認的隻字片語與微乎其微的發展,但這正是他表達宇宙、太極、禪等思維的方式──如此浩瀚,又何需凡人喋喋不休?相對於費爾曼與謝爾西,佩爾特應該是最可親、最溫暖也最易解的作曲家,素樸的內容,呈現的是作曲家溫厚的人文感情。
Mnimal Music與視覺藝術的「極簡主義」最大的不同,在於它並非是對任何一種風格或主義的反動,更非以「捨棄累贅」為出發點,相反地,它是為了追求更寬廣的空間以容納更豐富的內容而存在。現代主義建築大師密斯(Mies van der Rohe)所說的“Less is more”已被大量濫用,以此名句思考Minimal music更是容易「誤入歧途」,因為「Less」從來不是這類音樂的考量。
文字|林芳宜 奧地利維也納國立音樂暨表演藝術大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