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高照的午後,國立傳統藝術中心文昌祠戲臺前,仍聚集了上千名戲迷,爭賭歌仔戲天王楊麗花與她「永遠的娘子」許秀年的巨星丰采。即使當天氣溫達三十幾度,酷熱難耐,大批追星族們,卻是在傳藝中心一開園,就搶進園區佔位子,為的就是要和偶像近距離接觸。
暌違舞台已久的天王巨星楊麗花和許秀年,在歌仔戲迷的簇擁和歡呼聲中登場。楊麗花頭戴白帽,穿著白上衣,水藍長褲,帥氣不減當年,許秀年一襲黑色薄紗洋裝,楚楚可人。這對歌仔戲最佳情侶檔,戲裡夫妻結緣超過三十載,鴛鴦再聚,兩人現場即興一段《唐伯虎點秋香》,身段眼神交會,盡是濃情蜜意,看得台下觀眾如痴如醉。
這場堪稱歌仔戲世紀天王天后空前對談,在戲曲學者林茂賢風趣幽默的穿針引線下,兩人暢談他們一路走來的甘苦歷程,同台談情說愛的甜蜜往事,以及與歌仔戲難分難解的一世情緣。
經典二十—楊麗花歌仔戲《丹心救主》
10/25~27 7:30pm
10/28 2:30pm
台北國家戲劇院
INFO 02-33939888
戲班孩子,舞台結下不解緣
林茂賢(以下簡稱林):楊麗花一開始學歌仔戲是和媽媽一起學的,當時學歌仔戲的過程是怎樣呢?
楊麗花(以下簡稱楊):我在我母親肚內就開始學歌仔戲了,我母親演到要生我的前一晚呢!你想想我是不是在肚內聽歌仔戲聽到很熟悉?所以我對歌仔戲太內行了,說頭就知尾。尤其是出生後,什麼都不知道,寄人去學戲,屁股要被打到掉下來。我都是科班出生的,要打屁股打到會,從不會打到會,所以我的戲才有辦法說什麼應付什麼。
林:楊麗花六歲開始演出第一齣歌仔戲,叫做《安安趕雞》。很多人懷疑,六歲孩子真的會演歌仔戲嗎,是演安安還是演雞?
楊:演安安啊,這是有一個故事的。因為安安媽媽被安安的阿嬤趕走,沒有母親帶大,所以一邊哭一邊趕雞。
林:這樣六歲就會演戲,怎麼會演,一般人六歲都真的不怎麼可能演戲?
楊:一般孩子是這樣。小時候,台上人家在演戲,我在文武邊,文武邊就是戲班內台,武邊就是敲鑼打鼓的,文的就是在左手邊。人家如果在演戲我就坐在旁邊,所以我從會走路就一直看戲,看人演,看到演孩子的人出團了,沒有孩子在。我媽就說你會演嗎?我就說會啊。看也看到熟了,果然第一次出去演,未唱歌就先哭了。
林:還沒唱就哭了?
楊:是啊,觀眾就說那個孩子怎麼這麼會演,怎麼演到一直哭一直哭,在唱什麼都聽不懂,我只好安靜。人家聽不懂我在唱什麼,我就哭到底,喉嚨都纏在一起,咬字就不清楚。我媽就在旁邊搖頭,我就說,好我不要哭了,自己捏(喉嚨),捏到好。再重新開始唱,人家才聽得懂你在唱什麼,後來就這樣一步一步學,也是這樣一步一腳印地爬上來。
林:許秀年更厲害,三歲開始唱歌跳舞,五歲正式加入「拱樂社」,拱樂社是我們台灣歌仔戲界最重要的戲團,五歲做囝仔生(娃娃生)。
許:六歲啦!
林:六歲唷,這樣超齡。那時叫做小秀年。各位對許秀年小姐的印象是從電影開始,因為她小時候七八歲開始演出歌仔戲電影,當時最轟動的電影就是《流浪三兄妹》。那時你為什麼七八歲就演出了?
許:那時會在拱樂社是因為我媽媽和阿嬤的關係,她們不是唱歌仔戲,是在裡面工作,一個在買菜一個在煮飯。我也是在戲班長大的,跟團長(編按:楊麗花)一樣。那時拱樂社前半個小時一定讓少女歌藝團演出,用少女吹樂器、打鼓,之後一陣唱歌跳舞。我小時候沒事就整天看戲,不是在坐在武邊就是文邊,看人跳舞,別人就問說把你裝扮裝扮拉下去跳番仔舞好嗎?那次可能在玩吧,印象中把你綁一條巾,隨便穿一個裙子就上去了,別人看這個小孩膽量不小,上台看到觀眾不會怕,可以抓回去當囡仔生。
後來流行黑白電影,很多是台語片,由小孩子當主角,其中有一部叫《流浪天涯三兄妹》這是時裝的。我們是演古裝的《流浪三兄妹》,用拱樂社的名義和一個拍片公司一起去拍的。那時我們有三個孩子演,劇情跟以前的農業時代很合,有些人生活過得比較可憐,看到片中小孩子這麼小,打水,越山過溪,覺得很可憐,所以那部電影突然'變得很轟動。
林:兩位都演過內台歌仔戲,也灌過唱片拍過電影,在電視上也很轟動,請教兩位,舞台上的表演和電視電影有什麼不一樣?
楊:舞台的妝要濃一點,因為有和觀眾互動,譬如說我現在在舞台上,觀眾在舞台下,他站很遠,不像電視你站在多遠它可以用特寫,眼睛動作都看得到,舞台要濃妝動作也要大。電視就不行了,如果用舞台的方式演,那是天差地遠。電視拍攝時,如果我們的手完全伸開就跑出鏡框,攝影機就找不到楊麗花了。
電影又更不同,電影一個分幕很大,比目前這個景還大,像現在楊麗花的臉不知道有沒有一呎,就要幾乎幾丈的長鏡頭來拍,所以妝又更淡,你最好只要打個粉底,眉毛稍畫一下,你的表情動作不能很大。電影的表演一定要減少百分之七十,表情要更柔更自然不能晃來晃去,如果晃來晃去,觀眾不能接受。
電視舞台和電影完全是兩回事,所以說我們拍電影要有電影的技巧,要演電視有電視的做法。有人問說電視怎麼不能歌唱多一點?你想,我在台視演出以前每天播出三十分鐘,光廣告就五六分鐘,加上片頭片尾,實實在在的演出才十幾分不到二十分,歌仔戲不到二十分那劇情要怎麼演?所以歌一定要少唱,節奏要快,不能哭調一唱廿分。後來我爭取到八點檔演《洛神》,一小時看得很過癮。但不能常常這樣演,因為劇本有限,所以不能一整年都有歌仔戲在電視上演。
假夫妻動人心,結緣超過三十年
林:許秀年小姐本來不是演小旦,是演小生喔,但後來怎麼會「變性」,小生變小旦?
許:我以前在中視待過一年的時間,大家都知道我長得不高,你知道做小生人要高一點,所以沒辦法。一次團長跟我說:「你長得不高,你來做小旦比較適合。」我很感謝她給我這個機會。她也很大膽,她怎麼不怕我演下去不像小旦。可是團長是我的良師也是益友,一直教我,譬如說我們的動作身段她都會跟我說。私底下我們是很好的姐妹。我很感謝她一再給我機會,一再地跟她搭檔演出,所以今天在電視上才有楊麗花的娘子——許秀年的存在。
楊:不能這樣講啦,因為她聰穎。那時她電視已經演過,我在台視錄影她來探班,她說她很想要跟我一起演,我也在想說好啊,她那時才十七八歲而已。我說你不能演小生耶,因為她個子嬌小,我說你要演小旦,剛好,我們人都是自私的,我想說她若演小生就沒楊麗花了,搞不好現在就是許秀年了。
那時我剛好沒有女主角,我才想說如果用她很好,因為許秀年的聲音很美,那時要找到像她一樣五音俱全的小旦不多。人家說「師公戲,無聲不用去」,歌仔戲,就是要唱歌,你不會唱歌五音也不全,唱什麼歌仔戲?
許:以前我好愛看她的戲,那時我還是演小生。她的打扮化妝身段,我都是看著電視學她的。而且我就像現在的追星族,都到處追著她,一路追到宜蘭。她的公演我也全部追去看,一路追到底以後就變成我的相公了。
楊:都是緣分,我常常開玩笑說,我們兩個前世大概是夫妻吧,這世才會做戲來演假夫妻。我們也已經一起演三十幾年了,他老公和我老公都沒有在一起這麼久,只有我們兩個最久。
許:你知道嗎,我們這對假夫妻在電視上演戲,已經做到讓她的影迷吃醋了。多冤枉啊,他們看到我就生氣。
林:真不簡單,這樣夫妻結髮三十幾年長期合作。在你們合作過程中感覺最得意的一齣戲是哪一齣?
許:我覺得好多齣我都好喜歡耶!
楊:哎呀,今天這麼多觀眾在這裡不能講謊話,要講良心話喔。
許:那我要問團長一句話,你覺得我這麼多齣戲你最喜歡哪齣。
楊:我最喜歡你當秋香了。
許:哎呀,這可是我們團長的拿手戲,不只是迷倒全台灣,連國外的影迷都被她迷倒。你看她那最拿手的風流戲,說句老實話,沒有一個人可以對到我們團長的風流味。
楊:演秋香沒有人比她還要好,她那個嬌滴滴的模樣,男人都是賤骨頭,都要讓女人給他這樣吊胃口,才會盧著要追。所以沒辦法啦,剛好楊麗花做唐伯虎,那我就來啦!
林:那我們現在來試試看好不好!
楊:不管到哪哩,是美國還是僑胞晚會,我們都會演這場戲。這可以說是我們的獨家戲。雖然演了上百場不過好久沒演了,不知道還記不記得。
(演出〈唐伯虎戲秋香〉一段)
楊:我第一次,我做這麼久,從來沒有一次穿西裝演歌仔戲,這好像在復古。如果說到古代的歌仔戲,最開始是「七ㄍㄧㄡˋ戲」,就是小生、小旦、花旦、三花、老生、老花、壞女人。
林:就是生旦淨末丑。
楊:我們過去若是看歌仔戲就要知道他原來的歷史。古早沒有穿歌仔戲服,那是事後文化彼此交換,到最後學化妝、穿古裝,才會像戲,你學我我學你的。我們歌仔戲主調是七字調,剛剛唱的「都馬調」,可說是從都馬班傳來的,比較不規律。很多人以為歌仔戲是從大陸傳來台灣的,其實不是。我們可以說歌仔戲可代表台灣的文化,是可以拿出來講的。
大陸的歌仔戲是從台灣傳過去的,我聽我父親說過,他現在九十幾歲了。小時候他常常告訴我,以前日本時代,我們戲班去大陸演出,很多有去沒回來。真的唷,七七事變時很多人不能回來,就乾脆整團住在那邊。有一次有個座談會,有的人都不知道就黑白講:如果兩岸可以溝通我們就可以過去深耕。我聽了很難過,就隨口跟他說,深耕的話不是我們過去跟他們深耕,應該是他們要過來跟我們學習。所以我們一定要記得這件事,不要讓別人說我們宜蘭人真的這麼愛賺錢。
超級偶像,被粉絲拉到全身烏青
林:楊麗花小姐這麼長的演出過程,有沒有遇到比較有趣好玩的事情?
楊:我年輕、很紅的時候,都會有人請我去剪綵,剪綵很好賺,紅包都包很大。有一年,那時迷你裙正流行,我年輕的時候也很敢穿,迷你裙是麂毛短短的,上面還有雞毛。我最記得的是,只是要剪綵而已,我從巷子頭走到飯店而已,就被後面的門割了好大一條線,剪完綵以後,他們的車沒有辦法開到門口,走出去的時候剛好下大雨,結果我的雞毛都被淋得濕濕的。只剩衣服還在了,不然那次真的得包棉被坐車了。
還有一次去台中表演,觀眾非常熱心,戲演完,我已經卸完妝要回去,跟他們握手說再見,結果跟他們握手握到手要收不回來。還好我功夫不錯,都這邊手去那邊手拖,有保鏢在開路,就邊拖邊走,回到飯店要洗澡,完蛋了,滿身都是烏青。本來想說他們怎麼把我弄成這樣,可是其實觀眾就是很熱情,他們就是想看你嘛!觀眾的熱情其實讓我很感動,楊麗花的觀眾讓我很感動,我都這麼大了還不肯放我走呢!你看~到現在還要我演。
許:像這種情形就是因為觀眾很熱情,像我們大概二十多年前去馬來西亞,我們下飛機到機場的時候也是這樣,人很多,怎麼有可能一一跟他們握手,走都沒辦法走了。雖然旁邊都有十幾個保鑣,但是衣服還是被抓到亂七八糟,也多少烏青,還有馬來西亞演出以後,有很多人站在前面要跟我們握手,我們團長差點都要被他們抓過去當壓寨夫人了,還好有把我們的團長給救回來了。
楊:真的,這些看歌仔戲的觀眾讓我永遠都難忘,很熱情。他們一看你,就是永遠都看你,不管你演什麼,做得不好,他還是照常說「好漂亮、好可愛」,所以我每種角色都演,只是太小隻的角色像許秀年這種我不敢演。
許:哎呀,說到這我就想起來,你有做過只是你自己不記得了而已。
楊:我是有演過,那是戲中戲,男版入妝。
許:沒有,你自己不記得。你記不記得《唐伯虎點秋香》有次在台灣省公演,我們做很熟了,做到每個人的台詞都記得了。有一次我們團長忽然想到,乾脆我們所有都來換角色。所有的小生都演小旦,所有的小旦也反過來演小生。我也有演到唐伯虎呢!他演秋香,打扮起來很漂亮。
林:希望下次還有機會看楊麗花小姐演小旦。
楊:沒有啦,我再演就是老旦了,什麼小旦。
重回電視條件難,期盼歌仔戲傳承不斷
林:我們對許秀年小姐和楊麗花小姐長期以來在電視台上的表現都有極大的肯定,但是現在,電視台已經沒有再繼續製作歌仔戲的節目了。明明歌仔戲有這麼多的觀眾,為什麼不再製作歌仔戲節目了?
楊:要說起來也是話頭長三暝三日都說不完。過去台視一年至少有四檔的歌仔戲,你想想看,楊麗花演多少年歌仔戲了,我的戲碼這樣重覆再重覆,最少也演過四遍。我自己都覺得演到很膩了,沒新鮮感。都沒有新的劇本,所以我就停手了,等到我們有新的劇本再來演。台視也說好。但是這樣一拖,台視就變成三年一檔,好久才一檔。
最大的問題在於電視台很多,上百台的電視台,不像過去只有三台電視,觀眾都分掉了。而且製作的錢已經越來越少,以前一集給我五十萬製作,現在減成二十萬,有辦法做嗎?如果資金越來越少,東西就不漂亮,那不如我先停下來,等到有比較好的製作團隊,比較好的資金,我們再來製作一個比較好比較漂亮的。如果越演越回去,倒不如不要演了。
林:我想我小時候如果沒有楊麗花的歌仔戲,我的人生就是黑白的,所以我非常期待能夠再次在電視上看到楊麗花的歌仔戲節目。
楊:對,歌仔戲是我們台灣人最大的文化,我們在家電視開了就能看歌仔戲,像有些年紀比較大的,我們的阿公阿嬤,都是阿公帶孫子一起看,三代都看楊麗花的歌仔戲。我們有時候會好奇,怎麼會有十六七歲的小孩子看過楊麗花,像有一次,有個小孩好可愛,他媽媽跟他說「快點快點,你看楊麗花在那邊吃飯。」小孩子就跑來看然後問「在哪在哪?」媽媽就說「這個就是楊麗花啊」小孩就放聲大哭「啊?是喔!」心裡想說,楊麗花是個很帥氣的英雄,是男生,怎麼變女生。害我還要老闆多剁一隻雞腿給我,趕快拿那隻雞腿去哄小孩。
而且看歌仔戲不會學壞,歌仔戲講得都是忠孝節義,不然我們中國人、台灣人的傳統都快要沒了。希望我們大家能多來鼓勵。
林:兩位都經歷過野台歌仔戲、電影、電台、電視,一直到了現代劇場,你們都有參與。從你們兩位的立場來看,我們台灣的歌仔戲未來應該要怎麼發展?
許:其實如果有心要學,也必須要有空間讓他們去發揮,繼續這樣傳下去才有辦法,也希望能夠呼籲電視台,能夠多給我們一些空間讓歌仔戲繼續做,不然這個歌仔戲就這樣斷掉也很可惜。你看有多少學生在學,我們團長的心願也是要繼續傳承,但是沒有空間就沒有辦法發揮了。
楊:我是要吃到老演到老支持到老,演到我不能演的時候,我的心還會繼續支持歌仔戲,希望我們在座的觀眾要熱心鼓勵,能夠真正代表我們台灣的文化的就是歌仔戲了。
延伸閱讀
《歌仔戲皇帝—楊麗花》,時報文化2007年9月出版,本次特別企畫多張珍貴劇照皆出自該書。(附書封)
時間:七月二十八日
主持:林茂賢(靜宜大學台灣文學系專任副教授)
紀錄整理:張孟穎、廖俊逞、莊珮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