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觀念裡，所謂的劇場，就是東方的劇場，
西方劇場最重要的寶藏就是它的文本(text)，
再糟糕的劇團去演出它，也不能毀掉它的價值。
你們東方劇場有美麗的劇場形式(form)，
我相信：莎士比亞如果知道東方劇場的美麗，
他也會選擇以東方劇場，來呈現他的文本。
亞莉安．莫努虛金 1998．台北
一九九二年的冬天，我剛到紐約大學求學。那年的「下一波藝術節」，邀請陽光劇團演出希臘悲劇《阿楚德家族》Les Arides。當我知道消息的時候，票早就賣光了。
一九九八年，天堂傳來了美妙的訊息。莫努虛金（Ariane Mnouchkine）為了籌備後來演出的《河堤上的鼓手》，為了讓演員們親身經歷故事背景的亞洲，特別帶了二十幾個演員到台灣參訪。因為她們要到優劇團的山上劇場看演出，當時擔任戲劇顧問跟海外製作人的我，不但跟她一起上山，甚至還得到跟她進行專訪的機會。
二○○一年，莫努虛金受到「當代傳奇劇場」藝術總監吳興國的邀請，來到台灣欣賞他因為受到她的鼓勵而決定重新出發的新作《李爾在此》。當時，她跟國內劇場工作者有一次充滿熱情的座談會。我在擔任翻譯之餘才私下知道，她婉拒了劇場為她準備的機票跟住宿招待，當然也婉拒任何費用的支付。她說，她來的理由很簡單：我是來幫另一個藝術家加油打氣的！
讓觀眾改變，形成力量改變社會
莫努虛金還在巴黎索邦大學念心理學的時候，就曾投到劇場大師賈克．樂寇的門下學習。一九六四年，她跟同好一起組織劇團。一九六八年「五月學運」來臨前，學生跟工人們，都對社會與政府有許多的不滿想要宣洩。陽光劇團推出描述廚房工人被剝削的《廚房》，成了法國一九六七年最叫座的演出之一。
學運煙消雲散後的隔年，劇團排了《小丑》這個可以訓練演員技巧，又能吸引一般大眾的作品。接著，她跟團員排出了讓劇團晉身一流劇團的兩個大戲：描繪法國大革命的《1789》和《1793》。透過現存的明信片劇照，我們可以發現，演員們在被觀眾包圍的幾個高台上，此起彼落有機地呈現不同場景。觀眾隨著表演場景的流動，也要跟著轉變自己的觀賞角度。
雖然，她早早就感受到劇場之於改變政治運作的不可為與不可行。但是，曾經在一九六○年代領略過左派風騷的經驗，仍舊鼓勵著她堅信：劇場可以提供機會，讓觀眾成為藝術家當中的一分子，讓大家可以形成一股力量來醞釀社會的改變。這種活力跟能量，持續影響所有觀看過陽光劇團創作的觀眾。
一九八四年，洛杉磯奧運開幕前的「文化奧林匹克藝術節」，邀請陽光劇團「莎士比亞系列」的三個製作。當時的《時代》週刊專欄作家寫道：美國觀眾看完戲之後，接下來就是各自開車回家。看完陽光劇團的戲，他們會在劇院跟識或不識者聊聊之後，才互道珍重。美國觀眾的看戲經驗，因為這個法國劇團而有了一點點改變。
是的，改變。社會需要改變，劇場需要改變，世界需要改變。但是，陽光劇團倒是有一種制度沒有改變：這個劇團屬於所有團員，大家要一起排戲、製作、準備。
轉化東方劇場，形成獨特風格
許多戲劇學者都同意，莫努虛金可能是對大多數亞洲傳統劇場最有興趣，而且有自其中轉化出獨特劇場風格的世界級劇場大師。她在八○年代和九○年代，以東方劇場風格入戲的希臘悲劇或莎士比亞作品，吸引了大量歐陸及美國觀眾，研究者至今還在持續地寫出研究專書和論文。
莫努虛金將她理想中的劇場風格，定位為「自然，但充滿戲劇化」。東方劇場繁複而又清楚地各有所指的肢體訓練、面具的運用、空舞台的搭配，在在地吸引她的注意與運用。早在一九七二年，莫努虛金就曾經為文寫到：
長期以來，歐洲劇場的舞台上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真的，我們甚至連窗戶外面應該有什麼都準備好了。可是中國劇場只運用了一些象徵性的道具、符號性的動作，卻能呈現出驚人、經過轉化、而又令人感到熟悉的風格。
對莫努虛金而言，東方劇場幾乎完全符合了她對劇場形式應該「簡單、漂亮、直接」的要求。西方劇場中，出現在希臘悲劇跟義大利式喜劇的「面具」，同樣也在東方劇場裡出現。日本能劇和峇里島舞蹈使用「真的面具」，印度舞劇及中國劇場則以化妝來代表面具。莫努虛金甚至直截了當地表示：「只有中國人知道所謂戲劇化的呈現是何物……所謂的劇場，就是東方的劇場。」
除了東方風格的服裝、化妝、舞蹈之外，莫努虛金經常在超過半年的排練期當中，讓演員持續挖掘劇中角色的深度。曾經和陽光劇團有過合作經驗的台灣旅法藝術家林原上表示，莫努虛金會讓所有人都試試劇中的大小角色，假使她發現這個演員的質地符合角色的需要，她會和演員一起進行深度挖掘「角色靈魂」的工作。必要的時候，莫努虛金還會連夜修改劇本：「你會在早上收到修改過的劇本，她修改過的手跡還留在上面呢。」
探索靈魂，發揮想像，借鏡傳統
一九八○年開始，莫努虛金幾乎每年都會舉辦不收費的表演工作坊，由她親自領軍。同時，她也透過劇團舉辦東方劇場的大師班，讓團員們可以親炙東方表演者的表演奧義。我們常說，東方劇場是個以表演者為中心的劇場。莫努虛金的劇場，顯然也是按照這個路數在進行創作，而且還透過舞台、燈光、原創音樂，將之發揚光大。
作家維吉尼亞．伍爾芙在〈俄羅斯印象〉裡說道，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俄國印象，就彷彿是一群人在煙霧瀰漫的茶室裡，此起彼落地討論著。討論的主題是什麼呢？我們依稀從他們說話的內容裡面發現，他們在討論靈魂，以及靈魂的重量。
莫努虛金的俄籍電影製作人爸爸，遺傳給她「探索靈魂重量」的基因，英國演員出身的媽媽，讓她發現想像力的偉大。然後她在劇場跟演員創造出血肉真實的演出。更珍貴的是，她懂得去跟東西方傳統借鏡。我記得九年前的那次專訪裡，她就曾對我強調：「除非，我們可以做得比傳統好，否則我們都應該從傳統裡獲得靈感，從傳統裡去學習。但是，我也相信藉由傳統，我們可以創造出一點不同於傳統的東西。」
她還說：「我相信：莎士比亞如果知道東方劇場的美麗，他也會選擇以東方劇場來呈現他的文本。」現在，莫努虛金即將來台，她將揮灑出讓你我都會終生難忘的劇場經驗。
文字｜李立亨 明天事務所劇團藝術總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