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在多年前的一篇討論本地劇場創作者與評論者的緊張關係的文章〈一個政治性的問題－對反劇評現象的一點思考〉中，筆者寫道：

創作者與評論者的緊張關係並不足懼，關於資源分配或詮釋權的爭議，其實也正是劇場介入本地社會的一個關鍵所在：唯有在願意理性正視這些議題的前提下，劇場才有可能成為這個「不知反省」的社會中的一股「清流」，才有可能對這個社會有所價值。

——《表演藝術》雜誌第67期，1998年7月

在寫這段文字時，我還是個年輕氣盛的評論者，努力地想在劇場的競逐場上取得一個發言位置，和那些已經取得存在正當性的創作者們，進行平等而有啟發性的對話。在那樣一種心理狀態下，我對於評論者的自我定位有著明確的看法，甚至是某種無法言說、但確實存在的使命感，換言之，在劇場的權力關係運作中，扮演一個批判性的角色，對劇場乃至社會的進步發展盡一份心力，再不濟，也要在台灣當代劇場／社會發展的歷史書寫中，留下白紙黑字的文字記錄，留待後人檢驗。

空間無限大，網路任悠遊？

將近十年的時間過去了，創作者與評論者之間平等而有啟發性的對話，似乎從未發生，劇場中的權力關係運作，好像也沒有任何改變，社會依舊是不知反省，唯一改變的卻是評論空間的緊縮，包括報紙版面的消失，和雜誌評論篇幅的限制。

大約也就在這段時間裡，網路世界的發展，似乎提供了另一個評論對話空間的可能。從較早期的BBS討論區，到最近的個人網站或部落格，寬頻與無限大的儲存空間，似乎提供了一個無限寬廣的世界任人悠遊。在技術門檻越來越低的前提下，任何人都可以在網路的世界裡，經營自己的一方天地，或者在激烈的競逐中各自固守城池，或者和各路英雄進行無限可能的合縱連橫。除了只可能越來越低的網路費用，沒有其他成本壓力，每個人都有無數次嘗試錯誤的機會，除了必須在網路悠遊與現實生活之間尋求平衡之外，沒有任何的心理負擔，每個人都可以在不同的角色扮演和論述觀點之間自由進出，而不必自陷於或被限於所謂的「一言堂」裡。創作者與評論者，或許也永遠不必再怒目相對，一個政治性的問題（劇場的資源分配和解釋權的爭奪），終於以一個技術性的方式得到解決。

這像是一個世界大同的美好景象，但真是如此嗎？

依據我非常粗淺的了解，網路上的討論／評論文化，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部分。一是各演出團體（無論大小新舊）在各自的官方網站上，提供給劇團之友或一般觀眾的討論區，一是有心人士在網站或部落格上規劃的評論區，因為成立的目標不同，兩者自然表現出相當不同的面貌。

有心人士致力經營，開拓關鍵評論空間

劇團的官方網站，是以創造劇團形象、提供相關資訊、建立強化觀眾基礎為最主要目標，希望能廣納雅言的討論／評論區，當然也應該是在這樣的目標規範下，成為劇團與觀眾之間理性交流的管道，以延續在劇場中建立起來的感性關係。劇團的忠實觀眾，應該就是這樣的討論區最主要的參與者，如以小人之心揣度，他們是否真的能夠提出懇切批評，或者劇團是否真的希望或能夠廣納雅言，當然是可以質疑的。但如果我們從劇團經營者的角度思考，這樣的質疑，其實是一個無關的第三者，對別人的「內政問題」指指點點，雖然無關對錯是非，但對專業評論文化的建立，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實質的影響，因此，大概可以存而不論。

有心人士 （個人／社群／機關）在網站或部落格上規劃的評論空間，對於專業評論文化的建立，可能就有關鍵的影響——或許是像筆者這樣自許專業的評論者，在面對無處可寫的窘境時，可能存在的一個出口，也是我們該好好檢視的重點。

因此，在平面媒體仍有發表空間的傅裕惠、于善祿、蔣家驊，藉由個人新聞台或部落格，可以持續書寫而不受媒體本質改變的影響或局限；至於在一般平面媒體中沒有空間的有心觀眾，則可以藉著自己的部落格，或者公共論壇如PPT與每週看戲俱樂部，抒發已見，同時也和劇場同好交流。書寫發表的空間問題，似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決，至於專業評論文化建立的另一個關鍵問題，也就是專業權威的樹立，或許還有待商榷。

匿名與直觀書寫，評論專業被質疑？

除了主要的網站負責人，如每週看戲俱樂部的編輯成員，或如傅裕惠、于善祿、蔣家驊等人，匿名（或化名）的書寫者，直觀心得的書寫方式，仍是筆者在網路評論文字中看到的主要現象。匿名（或化名）保障了書寫者的書寫自由，但也讓我們對「文責自負」的這個基本概念，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所謂的溝通交流在這種條件下，會有什麼實質的意義？直觀的書寫方式，並不必然代表專業的闕如，所謂的專業書寫，也不以全然的客觀自期或自傲，甚至自我欺瞞，但這些直觀的評論文字，多數與我們曾經詬病的那種過於隨意主觀的「觀後感」相去不遠，會不會強化這個社會已經存在對專業的不信任感？

開放互動是網路最為人所稱道的特質，也讓人對美好未來的可能性充滿想像，書寫詮釋的權力，不再只掌握在少數學者專家的手中，而為虛擬世界的全民所共享，只是，我們會不會因此而怠惰了、而犬儒了？而滿足於百家爭鳴的繁榮景象，不去深究表象之下的實質內涵？就如同我們在慶幸資訊自由流通的同時，卻遺忘了知識的真正價值？

作為一個評論者，我對演出是挑剔的，作為一個可能被迫要進入網路世界的評論者，我則是戒慎恐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