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威爾森首次執導《歐蘭朵》,是一九八九年的柏林版;然而相較於此,一九九三年,威爾森找來知名的法國女星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擔綱演出的法文版本,顯然更為觀眾所熟知。從小說到在文本的轉譯上,威爾森有系統地刪去原著中有關歐蘭朵顯露在文學範疇的積極野心部分,將其靈魂深處的隱晦糾結戲劇化處理,使凝聚力量迸發成一種劇場迷惑,突顯主題,巧妙地展露了文學作品改編搬演於舞台之上的一切可能性與魅力,為劇本不屬於舞台、文學作品不宜作戲劇演出之說,作了一次緘默而成功的實驗。
在羅伯.威爾森的戲劇中,語言與對白,甚至故事向來不是主題。《歐蘭朵》是首次威爾森將劇本文本(texte)置於劇場之中,不同於以往作品中演員對白的不連貫,語句含糊不清,字句支離,不具語義,更無喻義可尋等等,這是他第一齣具有完整故事和一貫唸白的導作。他勇於嘗試大異甚至相背於其特殊的舞台風格,另創新的戲劇語言,令人驚服。正如演員伊莎貝.雨蓓對其自身經驗而說:「在每一部戲中粉碎戲劇法則,就是一種探索。」
法文版的演出,尚-米榭.得帕(Jean-Michel Deprats)之譯作可謂與演出相得益彰,不僅令人有作品與表演始終同在之感,且使威爾森的舞台設計與影像效果更臻完美。小說主角由小說的第三人稱,改為第一稱,劇首的現在式與時空成倒逆呼喚。人物內心的現在式與時空呈現倒逆呼應,人物內心的深層變化,矛盾無奈盡頭;得帕看重文字的色彩與靈性,勝過文學性的忠實翻譯。文字之髓,詞句之光,是文字/語言的本來意願,更接近作者原文豐富的多變體,也使得文字/語言的力量,因威爾森在建築上的反覆與嚴格的美學要求,孕育而出一個錯綜不安的世界。
聲質的誇張突顯獨白的潛在意義
在威爾森的劇中,有一個在不同的劇中不同表現的「變中之不變」,亦即舞化的姿態、靜態動作和道具的簡化構造,與其非功能的功能運用這些基本元素,在在指示了語言和非語言之間的振動所帶來的戲劇張力和弦外之音。譬如在《歐蘭朵》中,威爾森因吳爾芙原著是為「聲音」而作的屬性,找尋與其內在真實聲音相合的舞台聲腔:一種介於兩極的絕不均衡的變調亂頻。一則以避免全場兩小時餘的獨白流於單調冷場,一則和細心設計的移位一樣,聲質的誇張不正常正可突顯獨白的潛在意義。觀眾在演員雨蓓的真音與混合了加上麥克風後的「假音」的一弱一強,一低一高,喃喃自語和句句清晰,綿綿不絕與急躁如珠的多音、非語言的精湛演出中,明確地感受到歐蘭朵之掙扎與深情在四處飛散、細訴。
因而,在聽覺上,聲音的短促、延長、尖繃所迸發出的時斷時接的分裂感以及某些語詞的只有脣形而不發音。它使得唸白呈波濤澎湃的突然湧起,迸出浪花,而後逐漸消失。音律的驟揚乍落、節奏性地配合,暗示生命的甦醒與沉寂、愛情追尋的忐忑浮沉。在威爾森的劇場中,真正的語詞涵義並不在透過了解敘述故事的方式下來掌握,乃在聲音本身的質、量上的頻、調變化的刺激與催化中去體會,它就像水火一樣地不可捉摸,沒有形相,不具常態;細心揣摩其本質中流暢無礙與顫動誘力才是導演的用心。
明暗對比展現歐蘭朵內在生命
威爾森也利用黑暗/明亮的對比法則來連結這個奇異世界,以形式化的戲劇結構來挑起觀眾感官的最大注意力,玄妙地與吳爾芙的文字精神相呼應。
黑黑的舞台上,一個聲音先出來:「我曾是孤單的」。一柄長劍由右側入場,引出一條細長白光,在黑中,青年騎士出現,身著黑色燈心絨裝,他,於白色長方形寬銀幕,之前之左之右,斜穿旋走,側步滑行,回首瞥下目光,急收、揮劍,劍光劍影交纏在白銀幕前,虛實疊影,奇妙驚人。黑寂中,他,聲緩調愁話童年,他訴說、討論、質詢。一個人。從容輕飄的步伐,營造夢境,木條長凳上的游泳動作彷彿孤獨的代言,一速強烈白光速閃過黑暗中的劍身,音效「倏」的一聲瞬間不知何處飛出,劃過整個劇場空間,由弱而強而止。時空的感度增強,宇宙間的鳴音繼起,觀眾和歐蘭朵一齊歷經生命。
白色銀幕向前推移,黑色地帶自行縮退,在二者的極度緩慢的進讓中,白色銀幕愈來愈大,觀眾在不知不覺中產生驚覺與激盪,這便使演員雨蓓的肢體靈敏的精準度,音質支離效果,語意顛覆的用意更顯奇異難忘。「舞台空間乃由原文的想像而構成,由伊莎貝.雨蓓的人物性格來表現」得帕強調。「我只幫助伊莎貝在時空中劃出線條,之後其他部分,是她自己去感覺。愈是精準性的、技術性的表演技巧,舉手投足間愈是游刃有餘」威爾森道。
白色的長方形特大銀幕是威爾森舞台的基本構圖,白色冷光提供一個不斷流動的遙遠虛景,襯托出舞台空間的實感,因受線形光影響而變得多功能,富變化,隨戲劇行動散發出虛實相間的神祕效果。在由威爾森發展出來的燈效來看,每一種顏色的出現與那已出現在前的同色重疊,是一種色彩觀念的革新。因為那使同一色彩也有色度上的不同,配合光,質的流轉產生影像的暗接效果。
形式化道具的無聲精采演出
在威爾森堅持並鍾愛的「形式化戲劇」的同時,道具的形式化成為必然,和光線處理一樣,同是受其建築學專業的影響下的舞台基礎要素。它反射人物心理狀態、替代語言敘述,突顯聲質變化藝術的視覺延伸,或借神話中不為人津道的寓意渲染氛圍。《歐蘭朵》中的一個有著五十個抽屜的木質梯形櫃孤立出現,彷彿記憶之鎖開啟。一巨形銅製品既似樹幹又似圓柱,上端支幹橫切,只剩局部截立於高處,則反襯演員的語句支離不連貫,似有還無。道具也可配合燈光佈景,單獨「演出」,如無頭女模特兒身架在白色長銀幕前的黑色投影,已然刻劃出雙性的分裂與愛戀的寂寂世界,亦令人思及皮影戲的演出效果。
魔幻燈光、奇妙音樂與繪畫式佈景,重現《歐蘭朵》劇本及小說原著中失重的海市蜃樓景象,歐蘭朵歷經三個世紀的生命,藉威爾森形式化的身體語言與手姿、語音顛覆與重整的舞台藝術,向人類述說人生永恆的夢境與無奈缺憾,也在雨蓓的精湛演技中,超越時空,掙脫人性枷鎖。
編按:本文摘錄自《表演藝術》雜誌26期,陸愛玲〈導、演、劇作的完美結合——羅勃.威爾森的《歐蘭朵》),p.36,1994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