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威爾森是想要藉著舞台,呈現出一個被碎化(與被機械化)的世界,那是他詮釋這世界的方法。但這種因碎化一切現實而得的神秘氣質,也有可能引人往離世的方向作趨靠,甚至有自我虛無化的危險。對此,威爾森明智地以具某種聖性、憐愛所有受苦事物的入世態度,成功作出化解。
羅伯.威爾森是一位讓人不能不心生敬畏的創作者。他的作品崇高、詩意、神秘、無因無果、同時強調日常與現實的平凡價值。風格明快直接卻又神秘引人,從不以藝術來提供觀者任何實質的答案,冷凜自制也謙遜溫暖,同時山泉般源源不絕的開啟著我們內在想像力。
與機械文明對話的美學觀點
羅伯.威爾森畢業於紐約普瑞特(Pratt)藝術學院的設計系,這背景雖說明出較可辨識的美學專業訓練所從,但從他多元、豐富也獨特的美學觀裡,其實更可以讀出他與當代起伏奔流的相異藝術風潮,或更早二十世紀初期各樣美學運動的對話性,暗示著威爾森的美學源處,不僅多源頭也相當寬廣無羈。
但不管是當代、或是二十世紀初,在時間的縱軸上,基本上還是可以見出來威爾森的視覺美學,大約還是與百年來的藝術趨勢與風潮,所共同具有的強烈不安恍惶特質,繼續在作呼應。我們可以把他的美學風格,置放在近代文明在工業革命之後,如何因為大批機械物件入侵日常生活,對人類感官與心靈造成巨大衝擊的時代現象內,以及觀看這現象如何引發藝術家們藉由個人創作,意圖救贖人類與對抗時代。
也就是說,羅伯.威爾森的美學,其實是隸屬於經歷了工業革命的衝擊後,人類依舊在思索著究竟應當如何與機械文明作對話,這樣的時代困局的範圍下。這個位置點,並不相異於其他優秀的當代創作人,也不必多作贅述,威爾森真正值得我們仔細觀看的,更在於他回應態度與方法的獨特性。
威爾森的產量驚人,才華多元多向,想作全面捕捉相當困難。在此我以兩個方向來閱讀威爾森的視覺美學:一是二十世紀初以德國為主要發展處的表現主義,另外就是他對「平凡」事物,愛憐般反覆審視的動人視點。
以幾何與二維為主的美學構圖
表現主義是什麼,很難簡單說清楚,就先看看維基百科怎麼說:「表現主義是藝術家通過作品,著重表現內心的情感,而忽視對描寫對象形式的摹寫,因此往往表現為對現實扭曲和抽象化。這個做法尤其用來表達恐懼的情感——歡快的表現主義作品很少見。」還說:「表現主義戲劇的特點,是極端簡化的人物性格、合唱效應、雄辯的對話和高度的集中。……表現主義戲劇中的對話,若不是冗長和幻想性的,就是極端縮短和電報式的。」
再從表現主義所代表的淵源譜系與時代脈絡來看看吧!基本上,表現主義與二十世紀初期的其他美術運動,如風格派、未來派或構成主義等,都是在對時代的共同命題作反思,也就是去回應新湧現機械文明展現出來的「新現實」世界。在這樣的「新現實」裡,我們的日常生活,開始瀰漫入大批為了方便量產與組合,多以局部單體的幾何形狀(點、線、面)所構成的工業物件,這些新物件強烈也霸氣地取代了我們曾經熟悉的手工與自然世界,同時宣告著上帝曾創造與允諾、那個完美三維神秘世界正式遠去,工業文明與理性實證的二維幾何世界已然興起。
威爾森的美學構圖,基本上有著這樣以幾何與二維為主的基本個性。受時代美學影響的刻痕歷歷可見,神話與古典均已遠去、無足留戀,然而對工業量產、有如新神明的機械物品,情感卻依舊顯得有些征忡未明,態度上似乎坦然(也無奈)地接納,底層裡又隱隱透露著一種批判不屈服的對抗性格,對著理性工業文明,幾乎喪失殆盡的神秘性,顯得尤其惋惜追念。
「入世的離世者」的觀看角度
二維美學其實本就極度反現實。這可從北宋時期重要的文人山水畫,捨棄唐朝繪畫中已有的三維單點透視與多色彩技巧(選擇以黑白色來描繪世界)作例子說明。北宋山水畫放棄與現實吻合的單一透視點技巧,進入顯得更原質(抽象也超現實)的二維(勾勒線條與平塗)技巧,其實是想與視覺上的所謂現實世界,維持一種心靈的距離,因此得以對外在各樣現實,作出主觀的觀察並批判,同時讓自我內向性的世界,得有適當的發展空間。外在的視覺現實,依舊是創作題材的源處,卻不以複製作終極目標,自我內在寓意或回應大時代的現象,可能才是關注所在。這種內在心象性,大於外在物象性的特質,從威爾森的作品裡,可以非常明白地看出來。
這樣美學風格所構築出來的視覺世界,看起來似乎背離了我們所熟習的日常現實世界,雖顯得極度「不現實」,其實卻又還沒有全然進入心象的抽象世界去,依舊遊移在既現實又不現實,某種微光(twilight)乍現的欲語還休狀態。當然,威爾森的作品,所以那麼的迷人,就是因其絕對神秘的氣質,但他並沒有處在神秘主義者般離世的位置,他建構的視覺舞台,還是絕對從入世的物質角度作出發,沒有任何蓄意的逃逸與迴避。他意欲對現實世界作注視與詮釋,是一種「入世的離世者」的觀看角度。
羅伯.威爾森的視覺風格,時會對無所不在的機械文明,做出某種戲謔與接近嘲諷的幽默對語(蓄意誇大曲扭的物件,與孩童般天真也一廂情願的浪漫態度等),都可視為對這樣新文明嘲弄般的回應。他像是個生來就受洗的教徒,對這個自己所身屬的工業新宗教,抱著宿命、接受、也永遠叛逆的態度。因此,我們見到某種未明的矛盾,不斷在致意與嘲弄間徘徊,有時虔誠如禱者般對機械美學致意(例如那些屢屢現身舞台具工業性格的椅子),有時則以儀典般驚人的燈光幻覺效果,讓我們恍惚以為神明顯身。而這些迷人也同時顯得駭人的光,在此時既是那(形而上)神明的神奇化身物,也同是(形而下)工業電源的機械代言者,神魔共一身。
解讀之,既有著奴隸接受命運後的坦然與幸福,也懷抱浪子拒絕回返家園的寂寞與決心,其中還隱隱透露著某種哀傷與絕望感。
憐愛現實平凡與弱小的事物
威爾森像個迷途的孩子,在理性與直覺感性的森林中,徘徊也嬉戲。因為對這個世界的失望與不信任,他選擇一種接近弱智者(感官殘缺者)與孩童的溝通方式,以片段、異速度、異頻率的方式,做出「碎片化」的訊息傳達。他不相信此時此刻「完整」話語的可能,因此選擇退回到更原初狀態的溝通,讓更接近直覺與本能的視覺圖像世界現身並代言,迴避落入「話語」可能夾帶的理性控制。而也正就是這樣,他的舞台往往瀰漫出一種難解、卻又能頻頻與我們心靈底層作對話的神秘力量。
確實,威爾森是想要藉著舞台,呈現出一個被碎化(與被機械化)的世界,那是他詮釋這世界的方法。但這種因碎化一切現實而得的神秘氣質,也有可能引人往離世的方向作趨靠,甚至有自我虛無化的危險。對此,威爾森明智地以具某種聖性、憐愛所有受苦事物的入世態度,成功作出化解。
威爾森的舞台元素,常常是極其平凡的物件,人物角色也傾向群化,不喜單一與誇大英雄,對現實有著直視其平凡面的不迴避態度,並暗示著真理與救贖,必來自於當下與平凡人性。而這樣的平凡性,其實與神秘有著有趣的關連,班雅明曾在談及超現實的文章中,這樣寫著:
「對神秘、超現實、魔幻般的稟賦和現象作認真的論證,前提是辯證地將這類現象,同日常現象結合起來……,從而將日常之物看作無法洞悉的,將無法洞悉之物看作日常的,並藉此在日常之物中發現秘密。」
威爾森的美學,對現實、平凡,與弱小事物,有著敏銳也寬憐的重視,並且屢屢能從中獲得班雅明所說「秘密」的力量,這部分的特質與能力,是使他所以能超乎時代的主要原因。
有著月光般純淨品質的創作者
威爾森是個也困難也簡單的創作者。所以困難,是因為作品裡那種與理性世界,既結合又辯證的曖昧,讓人會忽然覺得錯綜難解,他的簡單則是憑藉運用直觀能力的技巧,使作品可以輕易直入人的性靈所在,無可循躲。有些類似禪宗話語,看似難以破解,但只要能去掉理性障孽,內涵義理立刻清明無礙顯現眼前。
這樣的品質有如月光與溪水,因為唯有清澄乾淨如孩童與殘弱者,才可溪流般映照出飽滿的月影來。
羅伯.威爾森,就是那個有著月光般純淨品質的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