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特赫基親王坦邁大方的人格特質,賦予海頓充分的自由,給予海頓無虞的創作空間。這一來,巴洛克時期那種音樂家和雇主之間的主僕關係,得到一種無形的默契轉換。一種看不見珍貴的、充分的自由,在海頓手中化成藝術家精神的雛型;甚至,可以說默默地立下一種里程碑似的典範——即在皇室的支持下,經由自覺的萌發,逐漸脫出「制式」的「作曲規定」,馴至一種人格奮力成長的自我要求過程,最後,終成大師一格。
一七九二年十月廿九日,華德斯坦公爵家的訪客留言簿裡,有著公爵親筆的幾行字:「經過長期的波折與不懈,您終究來到維也納,為的是一舉圓夢。此刻,音樂之神,仍在那兒惋泣、嘆息著莫札特的英年早逝。莫札特,在靈感永不枯竭的海頓那兒,找到了精神的避風港;然,卻非實質上的助舉。循由海頓,他更想,還能找到等同層次的對話者。如今,經由孜孜不倦的努力,您,已經由海頓的手中,承接了真正莫札特的精神。」
樂聖貝多芬,所譜的三十二首鋼琴奏鳴曲中,那首讓學子傷神費力的華德斯坦奏鳴曲(Waldstein Sonate)所題獻的受呈人,就是維也納的這位公爵;而這段話語,則是華德斯坦公爵,對維也納古典神髓的一語道破。
古典音樂最大、不朽的公約數
往維也納的東邊望去,是一片平坦無際的原地,連接著匈牙利,一片坦緩接著一片坦緩,甚是無聊。但是,這裡,卻出了一位極有趣的人物,在單調平靜的風光下,他的幽默閃爍點點,向世人狡黠地眨著眼。
朝維也納的西邊行去,則綿延著山陵緩緩,到了薩爾斯堡時,已是山峻陡峭,河水潺潺,有稜有角了。而在這片對比鮮明的山水中,卻出了一位音樂如絲如綢的無憂之子。
這兩個人,將沿著多瑙河的脈絡相向互行,在維也納惺惺相遇,也先後在維也納辭世。承先啟後之際,另外,還加上一個從北方德國來的貝多芬。
這三個人生命中歲月的交集,成了古典音樂最大、不朽的公約數。
海頓,莫札特時的奧匈帝國,版幅遼闊,涵蓋了今天的東歐和巴爾幹半島諸國。首善之都、人文薈萃的維也納,有著皇家與上述如華德斯坦輩流的許多貴族,他們精通音韻,爭奇寵幸音樂家。不過,在匈牙利,卻也有著一位擁有高尚品味與先知般的鑑賞力,並且不餘其力、熱切支助音樂家的艾斯特赫基(Esterhàzy)親王。
海頓在成為交響樂之父前,就是受惠於這位守護者的長期提攜、庇護。
脫出宮廷制式,萌生自由心靈
海頓早年困頓,八歲來到維也納,九歲進入史蒂芬教堂,成為該兒童合唱團的團員。這間如今有著近千年歷史的史蒂芬教堂,不僅位於維也納的市中心,更象徵著音樂之都的心臟。它,收容了海頓和舒伯特孩童時期歌唱的聲音,直到他們變聲後,相繼墮落人世為止。這些餘音繞樑百年後,化幻成史蒂芬教堂跨年午夜時的鐘聲,其聲傳過街巷,每每魅音恍恍,聳動直指人心。海頓離開合唱團後,領受了近十年維也納街頭嚴寒的考驗,期間,一位好心的女貴族曾讓他寄居在閣樓上,直到他自學苦成,遇到艾斯特赫基親王。
匈牙利一片平坦無際的原地,滋養了一個大度的心靈。艾斯特赫基親王坦邁大方的人格特質,賦予海頓充分的自由,給予海頓無虞的創作空間。這一來,巴洛克時期那種音樂家和雇主之間的主僕關係,得到一種無形的默契轉換。一種看不見珍貴的、充分的自由,在海頓手中化成藝術家精神的雛型;甚至,可以說默默地立下一種里程碑似的典範——即在皇室的支持下,經由自覺的萌發,逐漸脫出「制式」的「作曲規定」,馴至一種人格奮力成長的自我要求過程,最後,終成大師一格。
我想,這是所謂「維也納古典樂派」最重要、卻也最被忽視的基本蘊涵。
古典,不只僅在於嚴謹、馴規地作出奏鳴曲或交響曲,在這景然不茍的「古典」定義外表之下,海頓那片刻頑皮的隱喻,如夜幕星光,屢屢乍現;而在一片祥和如綿的樂音中,莫札特那不和諧和聲,隱藏了最終的嚴肅;至於貝多芬,那就更不必提了,他乾脆用吵的,在樂譜空白處,怒筆寫下對出版社的不滿:「誰在這裡塗改的,是個驢子!」他聾了,沒關係,罵得再大聲,聽的是別人。至於他和歌德散步,巧遇國王車隊時,也不駐足行禮了,理由是:「他們這些人,是偶因投對胎,成為皇公貴族的;而我,我是經由自己奮鬥,來成就自己的。」
樂聖,擺明了:藝術家大於貴族王者。
從海頓、莫札特到貝多芬的火種
我們再來回顧文前華德斯坦公爵親筆的這幾行字:「經過長期的波折與不懈,您終究來到維也納,為的是一舉圓夢。此刻,音樂之神,仍在那兒惋泣、嘆息著莫札特的英年早逝。莫札特,在靈感永不枯竭的海頓那兒,找到了精神的避風港;然,卻非實質上的助舉。循由海頓,他更想,還能找到等同層次的對話者。如今,經由孜孜不倦的努力,您,已經由海頓的手中,承接了真正莫札特的精神。」
一個小小、微弱的自由精神火種,在海頓手上悄悄地點燃。它在貴族宅第的晚宴裡,和水晶燈杯觥交錯地相映著,在這背後,有庸俗的嘻嘩聲,但是,這微乎其微、剎那即逝的小火種,仍有它自身的溫度,它,只要能遇見看得懂的人,就會繼續燃燒下去。它被海頓,交給了莫札特,似乎找到了承接者,自行地自我燃明,猶如莫札特無視於外界身邊的變化,一直寫,寫到與世隔絕,還不自知;譜到《安魂曲》那裡,還不停筆,停在《安魂曲》的一半,這火種還披著古典的外衣,繼續燃燒。到了貝多芬手上時,貝多芬已經能「看得見」這火種了;因為,他,已經聽不見身邊的貴族,在晚宴上大聲地談些什麼了。但是,他能讀懂那眼神,他們有些不屑這北方德國佬的口音,對他那不修邊幅的外表,也有些不以為然,但最重要的是:這些深諳音樂藝術的人,對貝多芬手上那神奇的光芒驚嘆萬分,卻怎麼吹也吹不滅。這下,不安的,是他們了。
艾斯特赫基親王無意的大方,成就了一項令世人享惠不盡、又不覺其存在的藝術偉項。它,深藏在歷史的洪流底層,同時,卻是最重要的藝術精神——自由人格的養成。海頓,有了他的照明庇護,在經歷了早年的困頓之後,仍然幽默處世,見歷益廣,最終晚年大放光彩地寫下了《創世紀》、《四季》神曲。這期間,他遇到了莫札特,趕緊悄悄地把這奧秘傳給他(事實上也不是什麼秘密,只是看得懂不懂而已);而莫札特燃燒的速度太快,快到來不及說清楚,就給了貝多芬了。貝多芬因隔離了外界的善與惡,所以義無反顧地只顧著讓這奧秘宏大蓬勃,耳疾、耳語,皆不在考量中。他手上的火種,在他葬禮時,引來了成千上萬的送行者,堵住了維也納的街道。
維也納對古典大師的自豪,不在言下,他們已經化身為全世界的資產。但是,我想,維也納最終自傲——也是他們絕口不提的矜持是:古典樂派形成中,那看不見的「自由精神」;還有,就是「容許」這精神的「自由」。
海頓,就是這麼幽默
海頓《創世紀》的手稿第一頁,寫的不是標題(Die Schöpfung)或題獻者的名字,而是:「渾沌、亂七八糟」一字。他的筆跡清楚地透露著,在以韓德爾為榜樣譜這曲時,所遇到的艱困奮鬥、及回顧來時路的心歷路程,最後,完成後,還不忘落筆自嘲消遣一番。
海頓晚年住在維也納,有一張名片,上面印的不是頭銜或住址,而是以下這幾行字:「我又老又病,已氣若游絲了。」凡是他不想去的應酬,皆遣人送這張名片去。(洪雯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