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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垢身心覺察課程」中沒有繁複的動作組合,而是更多對身體肌肉細微的琢磨。(金成財 攝)
特別企畫 Feature 無垢舞蹈劇場.身體史詩《觀》

一場汗水、淚水、鼻液交織的自我挑戰

無垢舞者的身心淬煉

在遙遠的深處,冥暗的舞台中央,若隱若現地浮現一行隊伍,如同在全「黑」的畫布上略施淡墨暈染的「白」色水墨畫。群隊中的女子全身抹白,朱紅花旦般的妝容點綴慘白的素顏,而男子則以赭紅塗滿全身,以銳利的線條勾勒出猙獰的表情;他們是來自另一空間的靈魂,隨著媽祖的腳步,隨著浪潮,以極度輕靈,極度悠緩的步履,一波波前進……。

無垢舞者的身心淬煉

在遙遠的深處,冥暗的舞台中央,若隱若現地浮現一行隊伍,如同在全「黑」的畫布上略施淡墨暈染的「白」色水墨畫。群隊中的女子全身抹白,朱紅花旦般的妝容點綴慘白的素顏,而男子則以赭紅塗滿全身,以銳利的線條勾勒出猙獰的表情;他們是來自另一空間的靈魂,隨著媽祖的腳步,隨著浪潮,以極度輕靈,極度悠緩的步履,一波波前進……。

二○○二年,法國里昂國際雙年舞蹈節二十年年鑑La Danse, Corps Manifestes在介紹林麗珍的舞團時寫道:「林麗珍的舞蹈儀式打破了我們對時間的概念。我們欽羨這緩慢走步醉人的、超越時間的美,也欽羨這些如雕塑般、凝鍊身體的現代感……。」

無垢舞蹈劇場作品猶如在鏡框式舞台鑲嵌著流動的寫意畫作,段落間淡出淡入的編舞手法,與電影蒙太奇的剪輯畫面處理相應,舞台上的表演者靜穆典雅,造型猶如古希臘雕塑般唯美。這是一九九五年的《醮》至今仍深印腦海的印象。這般的舞台風景對於學生時期熱中創作的我深具吸引力,更促成我後來參與一九九八年《醮—生命之鏡》與二○○○年《花神祭》的演出契機。

《醮》是林麗珍個人成長歷程與其出生地基隆的歷史背景之交融。以「雞籠中元祭」為背景,將發生於咸豐元年(1851)魴頂(今基隆市南榮公墓附近)的「漳泉械鬥」與童年記憶交織融合。迅即凋零的茶花引發《花神祭》的感觸,是四季更迭與大自然生命流轉的讚頌。兩齣作品都是林麗珍面對生活周遭事物的感動與省思,舞蹈文本互為表裡,舞台上也呈現一以貫之、融合傳統與前衛的風格與氛圍。

醉人的走步  來自對身體劇場的細緻訓練

林麗珍捨棄繁複絢麗的動作技巧,以簡約的身體線條,設計許多外形相似卻內蘊不同的風格化步行動作。猶如活體雕塑般的舞者,全身塗滿雪白或赭紅的京劇油彩,以有機的軀體再現飄忽無形的生命靈魂。除了劇場儀式性氛圍的充分掌握,更隱含編舞者個人及台灣民間融合佛、道、釋思想的生死觀。

激烈的動作場景或極富詩意的段落,在創作者的巧思下,看似日常的「步行」成為無垢作品中首要的舞蹈符碼。不同於國劇武功中的跑圓場、小碎步等既已成規的程式,也並非歐美現代舞各派流動於空間的技巧,在無垢,舞者的身體運作與呼吸方式如絲綢般細緻,步行的方式更為深沈細膩,猶如悲天憫人的修行者,深怕踏疼土地上的有機生靈,每一步都充滿虔誠與慈悲。這「醉人的走步」,源自排練場中的身體訓練與舞作創意執行的過程,在此稱為「無垢身心覺察課程」(在「無垢」內部稱為「基訓」)。

林麗珍認為,身體是由無數大小的劇場所組成,當你身體運作得愈深入,愈能感受那無限大的空間,這樣的觀點如同莊子所說的「至大無外,至小無內」的境界。「無垢」的訓練無非是要舞者去除一切是非得失的思慮、忘卻外在形體的執著、擺脫肢體的局限,以求舞者在舞台上呈現出一種超脫世俗的純淨舞蹈。莊子〈大宗師篇〉顏回與仲尼的一段對話提到「坐忘」的工夫——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坐忘」猶如「禪坐」的工夫,這是莊子美學的核心精神。由坐的工夫逐漸消解日常生活經驗下的「我」,去除俗世間的種種「罣礙」,如佛家的去除「我執」、道家思想中的「無為而為」、或日本舞踏劇場藝術中「容器」的概念、亦或是二十世紀西方波蘭劇場導演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1933-1999),畢生追求的「藝乘」(Art as vehicle,1986-1999)境界,讓潛意識中的「本我」(ego)能量具顯。

從靜坐開始  「墊上技巧」「行動技巧」提煉身體細節力道

「無垢」的排練場隱身於永和市中心的大樓內,附近有傳統市場、消防局、著名的二輪電影院、KTV與金融機構。那是交通非常繁忙的路口,空氣中瀰漫的自然不是森林中的蟲鳴鳥叫,或莊嚴廟宇內僧人誦經聲伴隨木棰敲擊木魚的聲音,而是繁忙都市司空見慣的人聲鼎沸與車輛疾駛伴隨的喇叭聲。舞團課程正式開始前,舞者先閉目靜坐,隨著鼓聲的節奏、每個人以當下狀態與同伴身體能量的交互流轉中旋動身體。黑色布幕阻絕了外界的車水馬龍、昏黃燈光營造的靜默如同夜晚的氛圍。整個舞團訓練,更類似於一個靜心修行的過程。

自文化舞專時期即熱中於人體結構的探索,林麗珍經過多年積累逐步建構的「無垢身心覺察課程」旨在開啟表演者身體與感官的敏銳度和專注力,以進入創作文本的核心。課程有內修心性的「靜坐」、強化脊椎運行與筋肉柔韌度的「墊上技巧」、喚醒身體覺察力、敏捷度,以及增強內在情緒張力與情境練習的「行動技巧」等。

課程中沒有繁複的動作組合,而是更多對身體肌肉細微的琢磨;沒有令人炫目的技巧展示,卻需要一步步邁向自我意志與對身體無止境的挑戰。這些訓練的目的無不希望表演者全然進入角色,將長年積累的專業技巧或身體慣性消除,奉獻個人最真摯的情感與舞蹈文本精神相融,讓存有體內最原始的力量得以湧現,坦裎赤裸地呈現於觀眾面前。

「墊上技巧」著重脊椎與兩側肌肉群的訓練。由身體運行於空間的水平高低,依序分為「盤腿坐姿」、「跪姿」與「低重心馬步蹲姿」三種。動作原理與禪宗的盤腿靜坐、印度瑜珈與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1894-1991)現代舞蹈的技巧動作殊途同歸。想像以「氣」開啟身體各經脈能量的流動,如一個循環不止的漩流生生不息。軀幹運作以極仔細而緩慢的速度一節節脊柱的堆疊延展,體內的氣猶如裊裊清煙依循著脊椎骨往上飄升,意念由氣沉丹田移向肛門、尾閭,由會陰穴提升至百會穴再循環至丹田復始。藉呼吸吐納之間引導身體收縮與擴張(contraction and release),由極為貼近地面的低姿態逐步轉換到骨盤離地的中姿態;或由一個穩固的盤腿坐姿或半蹲姿態,身體往前延伸或兩側無限的延展。團員對待自己身體好似雕刻家一般,細細琢磨每一個動作細節與角度。「行動技巧」則偏重於步行的訓練,課程中設計猶如遊戲活動一般,藉瞬間的快步疾行與極度緩慢的步行,或者與伙伴間相互的推擠抵抗,抑或是模仿狩獵動物的行為、以提升舞者的覺察力、敏捷度、專注力與平衡感,將潛藏於體內一種真實而具原始獸性的爆烈情感激發出來。

精神與身體合一  身體成為通往藝術最高境界的乘具

當無垢的表演者精神意識與身體行動合而為一時,身體變成一個能量暢行無阻的管道,精神能量便得以顯現,成為通往藝術最高境界的乘具。使表演不再是表演而是行動。他/她不是服膺於表演文本的元素,而是將自我的精神存有狀態具顯的神聖演員(holy actor),進而達到表演藝術的最高境界。

表演者在「外在」,必須放下舞團以外的一切事物,放下過去累積的科班技巧,打破慣性,讓身體放空、一切歸零,讓身體如容器般重新學習一種更為深沉的鬆緩技巧。在「內在」必須與過往的舞者經驗拔河,當舞台上的表演不再是那超越身體極限令人興奮的超炫技巧,而是以看似沒有動作的動作,在舞台上以幾個風格化的走步,就道盡一切生死無常。對於舞蹈科班的無垢的表演者來說,是極富挑戰性的,也是內心最大的掙扎。表演者將自身全然投入,全然專注於個人/群體/文本之間的對話,當生命經驗與文本中的角色意境相融時,往往會牽動情緒而不自主地潸然淚下。「無垢身心覺察課程」是步向一場以汗水、淚水、鼻液交織的自我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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