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保議題看似如此入世、廣泛、條列式而且具象;肢體創作如此抽象,總是在創作過程中抽絲剝繭,由小而大地去渲染一種幾經蒸餾的意象、空間或時間感。
這兩件事,唯一的關連,也是最顯著、極重要的關連,是環保議題裡永遠無法被數據化的,屬於「人」的部分。特別是舞蹈藝術,這無論從發想、堆疊、實作過程到演出都離不開人的思想和軀殼的創作形式更是如此。
都說藝術家透過一雙獨特的眼及他們的創作媒介刻畫社會現狀,反映現實。
抽象的舞蹈肢體和再具象不過的環保議題如何結合?
環保議題看似如此入世、廣泛、條列式而且具象;肢體創作如此抽象,在創作過程中總是抽絲剝繭,由小而大地去渲染一種幾經蒸餾的意象、空間或時間感。
兩樣存在本質上如此迥異的現象如何被討論?
幾經思量之後,我終於想起,這兩件事,唯一的關連,也是最顯著的關連,是環保議題裡永遠無法被數據化的,屬於「人」的部分。特別是舞蹈藝術,無論從發想、堆疊、實作過程到演出都離不開人的思想和軀殼的創作形式更是如此(與戲劇不同的是,精練具象的語言及文字並不根本存在於它的表演形式當中)。
回收物當佈景道具,以舞作批判物化社會
美國編舞家約翰.杰司伯斯(John Jasperse)二○○七年的作品Misuse Liable to Prosecution利用回收物資製作舞台佈景、道具和服裝。編舞家在節目單裡開宗明義地宣示,Misuse這隻舞作是建構在「不能有任何消費行為,所有的佈景、服裝以至於道具都必須是撿來的、借的、或是偷的。」的基礎上,企圖討論及分類生活中哪些是需求、哪些是慾求,而哪些又是根本無關緊要的奢求。透過作品,編舞家對美國帝國主義和過分物化的社會喊話,也順勢呈現紐約創作者在功利主義社會的惡劣環境下掙扎生存的現狀。舞台佈景出自編舞家之手,乍看之下氣勢磅礡,像極了以攝影高快門瞬間捕捉的成群飛鳥;定神瞧去才發現那大片白色密織的網,是由上千支白色塑膠衣架組合排列,相互懸吊而成。傾洩而下的,簾幕狀的衣架網把布魯克林音樂學院的鏡框式舞台框成了表演者的私密空間,舞者們渺小得像是拍賣場懸掛的,畫框裡的小玩偶。唯有在編舞者朝著觀眾喊話的時候,我們才感覺舞作開了一道小門。不過依舊是充滿距離感的、疏離的、冷調的,像透過新聞主播身後的小小視框看人世冷暖。想在一個純粹資本主義的社會架構裡談非營利、反浪費、反消費,杰司伯斯拿著他手中那隻垃圾箱裡撿來的加油棒當作大聲公喊得聲嘶力竭,卻更凸顯那聲線的稀薄;戲謔、反諷,美式風格開門見山的直接,嘶吼出美國創作者的孤立無奈,也讓那些早夭的物資借屍還魂,成了資源浪費最切身的見證。
動態浮世繪,一地垃圾反映環境現實
瑪姬.瑪漢二○○五年三度應邀來台的作品《環鏡》,也曾透過劇場美學窺視人生中的吉光片羽,討論環境議題。三排門般大小的鏡面參差交錯,舞者從中穿梭,搭配舞台兩側的狂風吹作。日常生活的動作,日常生活的人的狀態、情感,瑪姬.瑪漢就是有辦法透過節奏的魔法將它們拼貼成詩。隨著舞作堆疊,一些衣服、報紙、吃剩的蘋果開始被拋棄在舞台上。乾淨、線條簡單而完美的舞台開始多了一些礙眼的小垃圾。當舞者沈醉在自己的情慾世界裡,忙著專注眼前極端重要的愛恨糾葛、爾虞我詐時,舞台上的垃圾堆積開始變得一發不可收拾,那種漫不經心看在觀眾眼裡極端不自在,幾乎要讓觀者刻意按捺自己,才不至於伸出食指指著地上的垃圾要他們順手清乾淨。《環鏡》並不教條式的把「環境保育」這件事條列在觀眾面前,而是精準掌握了劇場的魔法去渲染出一幅遠近難測,虛幻與現實交替的動態浮世繪。它成功地把一個極度濃縮了的現實帶到觀眾眼前,然後不下註解地大方展示,直到從平靜無波紋的湖水底部,黑色的墨汁蔓延開來,觀眾這才發現包括舞台上的混亂態勢和自己的情緒都早已醞釀成災。瑪漢透過視覺美感讓觀眾對這個虛構的世界產生認同,再用最隱諱的方式將它破壞,無論是藝術手段或是情感寓意,都是令人讚嘆的上乘之作。
展演物資節能減碳,或以行動傳遞關懷
談到杰司伯斯和瑪漢,很難不去聯想那上千支衣架、三排鏡面如何分裝運送,於是就很難不去設想藝術的本質是否與環境保育不甚相關?英國的「無甚可能偶劇團」(Improbable Company)為此研發了一種他們稱之為“Bosch kit”(以荷蘭畫家Heironymous Bosch為名)的收納系統。把過去每齣戲、大小演出所使用的道具、人偶、大型舞台背景通通拆解成可肢解的小塊(聽說所有在他們工廠裡的偶都是頭、手、腳分開的「偶塊」,想來十分驚悚),於是在每一次新製作醞釀時,劇團可以盡量節省製作上的浪費。這樣的做法好處多多,除了在作品養成期間,佈景道具可以隨著創作思考轉彎而變動,作品定調後也只須花錢補足工具箱裡不存在的元件,是將環保思維內化的另一層作為。
在藝術創作的多元思考裡,有些人在作品上下工夫,利用燈光舞台編舞手法去製造一種獨特的口吻,吸引觀眾去關注他所看見的世界,譬如瑪姬.瑪漢,譬如約翰.杰司伯斯;有些人在展演物資上節能減碳,譬如無甚可能偶劇團;更有人瀟灑地索性放棄華麗的舞台、劇場的框架,投身與自然為伍,譬如美國編舞家珍妮佛.曼森(Jennifer Monson)。從二○○○年開始,曼森花了六年的時間,由德州到加拿大一個鄉鎮一個鄉鎮走透透,一邊觀察研究候鳥、灰鯨、鶚的生態,將這些遷徙性動物的行為模式轉化投射到肢體發展上(曼森的研究與美國後現代舞蹈先驅模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西蒙.佛提Simon Forti的自然研究一脈相承),一邊巡迴鄉鎮做免費的戶外演出、辦兒童工作坊、與生態保育人士對談,以行動傳遞藝術創作者對環境保育的關心。
也許藝術的美,真的足以改變這個世界
舞蹈創作的多樣創意,時常同時搬演出人的無知,和人的無限巧思。我想起披頭四主唱約翰.藍濃(John Lenon)那首膾炙人口的〈Imagine〉,想起他寫這首歌時,心中滿滿對這個世界的愛。我不禁要天真地想,肢體的展現既是人最原始的表達模式,那麼或許透過舞蹈藝術的渲染力,透過創作者多元的創意,人會有機會找回那一點天真的想像能力;我不禁要天真地想,也許更多的熱情可以彼此傳染,人能學會關懷,去聽到發自內心的道德勇氣進而改變自己。
我不禁要天真地想,也許藝術的美,是真的足以改變這個世界的。
文字|余彥芳 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舞蹈碩士、旅美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