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無論是遠古神話或是城市風騷,河流總淡然看透一切,浪花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聽聽史麥塔納的《莫爾道河》Moldau,點滴雨露匯聚成河,承載整個民族的情感流過城都鄉野。淙淙水聲中,成敗真的轉頭皆空,不變的只有奔騰無息的江水滔滔。
「你哪來的靈感?」
不只一次,華格納被這樣問著。《尼貝龍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前幕,《萊茵黃金》Das Rheingold的開頭,他是怎樣寫出那撼人心魄的序引?這是音樂史上最著名的持續低音:從一個降E,到單純的降E大調和弦,136 小節中,層層交疊的銅管唱出原始神秘的招喚,僅僅一個和弦就是宇宙洪荒。弦樂是水波,更是慾望,自深不可探的河底滾動、擺盪、翻騰,是《指環》所有故事的原型。
於是,萊茵河不再是萊茵河。波濤洶湧,吞吐的盡是天地滄桑。當布倫希德帶著被詛咒的指環葬身烈焰,熊熊赤燄燒滅眾神,是那萊茵河水終將洗淨一切。大河,看著文明興衰與愛恨生滅,繼續滾滾奔流。
「在義大利,史派西亞(La Spezia)的旅館。」
自傳中,華格納謂自己在半夢半醒間,聽得這段萊茵河的音樂奧秘。雖然史家認為這是胡謅,但《萊茵黃金》開頭既是世界搖籃,華格納當然願把靈感歸於義大利,船歌的故鄉。水都威尼斯是船歌(Gondoliera)之城,而作為一種曲類,船歌以搖槳般的推進節奏和搖擺旋律,以及代表威尼斯風情的三度和六度音程聞名於世。孟德爾頌、李斯特、羅西尼、阿爾坎……數不盡的名家學唱撐篙人的歌調,但只有一個人讓船歌成為永恆。
是的,只有蕭邦。他的《船歌》Barcarolle改傳統六八拍為十二八拍,更設計出三種不同的搖槳節拍組織全曲。節奏與音量的靈活處理讓蕭邦《船歌》擁有不斷向前的源源動力,神妙出奇的和聲試驗甚至還在華格納之前。在那美得難以言說的迷離半音變化裡,蕭邦超越時空而讓船歌航向宇宙,在時空大河裡悠然行進。
「可惜,這不是布拉姆斯寫的!」
是電影導演庫柏力克天外飛來的《2001太空漫遊》2001:A Space Odyssey,也是讓布拉姆斯心悅誠服, 想得卻不可得的妙筆,小約翰.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An der schönen blauen Donau是最著名的圓舞曲,也是奧匈帝國榮華的代表,維也納風情的化身。不管小約翰.史特勞斯當初如何設想,同樣以河流為靈感,圓舞曲之王居然用了和華格納相似的構思,從最單純的大調三和弦推演出那膾炙人口的優雅主題。「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無論是遠古神話或是城市風騷,河流總淡然看透一切,浪花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聽聽史麥塔納的《莫爾道河》Moldau,點滴雨露匯聚成河,承載整個民族的情感流過城都鄉野。淙淙水聲中,成敗真的轉頭皆空,不變的只有奔騰無息的江水滔滔。
「之前的是死亡,之後是生命。」
河水中既有人世起落,自然也有生死契闊。來自中世紀的「神怒之日」(Dies Irae)主題,是糾纏拉赫瑪尼諾夫一輩子的心魔。一而再、再而三,拉赫瑪尼諾夫把這個主題寫進作品,直到最後的《交響舞曲》,才在樂譜上簽下「哈利路亞」與它告別。但或許也正要有這樣的夢魘癡纏,才能讓他寫出曠古絕今的《死之島》Isle of the Dead,將冥河擺渡的幽魅光影與奇詭異色描寫得淋漓盡致。「神怒之日」被他剪成碎片又巧心織裁,在出乎意料的五八拍裡瀲灩出黑暗的搖籃曲──但拉赫曼尼諾夫並不哀嘆傷感。不同於賦予其寫作靈感的博克林(Arnold Böcklin)畫作,作曲家最後讓死亡唱出生機:冥河不再是死水聚散,滅絕中卻是新生。
「睡吧睡吧,眼睛閉上!
遊子累了,你已到家。
誠摯在這,於此躺下,
直到小溪,流入汪洋。」
學徒愛上磨坊主人的女兒,只嘆少女心有他屬。舒伯特《美麗的磨坊少女》Die schöne Müllerin寫下愛情的種種甜美苦澀。少年對著小溪唱出夢想,但天真過頭就是絕望。透過各種不同旋律組合與伴奏設計,舒伯特捕捉到溪流的所有姿態,化成獨一無二的連篇歌曲。當青春成為潺潺流水,推動水車磨盤也就轉出複雜心事,漩渦深處更有妒意、幻滅與淒涼。小溪呼喚少年沿著堤岸向前,但漂泊可有終點,未來是幸福還是悲傷?
「晚安,晚安!直到萬物甦醒。在歡樂中睡吧,在痛苦中睡吧!待明月升空,霧氣退散,彼時天空,當會無比寬廣。」清涼溪水最後終成少年自溺的死床,小溪唱出溫柔安詳的搖籃曲,彷彿一切都是大夢一場。
「河神被流水逗笑了…」(Dieu fluvial riant de l'eau qui le chatouille…)
借用Henri de Régnier的詩句,拉威爾的《水之嬉戲》Jeux d’eau寫出燦爛新穎的鋼琴技巧,也寫出河水的百媚千嬌。河流縱然有無窮奧義,流水卻可以僅僅是流水,不帶任何意義依然有其丰姿絕色。河神能被自己的水波逗笑,面對無盡的音樂長河,何妨就輕鬆以對、靜靜聆聽,隨波浪遨遊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