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淡雅旗袍,一頭古典髮髻,娥眉淡掃、朱唇輕點,一派江南女子的溫婉細緻,啟口發聲,卻是或悠遠或悽惻或激昂,彈唱演之間,道盡色色人間故事流轉——這就是盛小雲,台灣觀眾心目中的蘇州評彈天后,將與蘇州市評彈團再度訪台,這回她將與一票精采的評彈演員,演出中國劇作家曹禺的經典《雷雨》改編的新書目;她將演出劇中性格張揚、為愛敢於衝撞倫常的「繁漪」,盛小雲表示,也是經過一番人生歷練,方能悟知這個角色背後的深層悲哀。
盛世評彈—蘇州市評彈團作場
9/23~25 19:30 台北 新舞臺
INFO 02-87714551
開篇 人物
一九八○年代,江浙滬舉辦評彈青年會書時,妙齡的盛小雲以一人單檔演出《王魁負桂英》選曲的〈情探〉脫穎而出。原名陳紅衛的她,出身評彈世家,父親母親皆是說書人,但年幼的生活裡卻沒有評彈,不過她酷愛文藝,尤其愛聽楊春霞的樣板戲(註1)。一九七八年文革結束後,隨父母從蘇北射陽農村回到了蘇州城,才開始接觸書場,十年文革只有八台樣板戲的滯悶,使得傳統戲曲的復甦異常興旺,也讓盛小雲從此喜歡上了評彈。當時她最喜歡聽收音機裡蔣雲仙說的《啼笑姻緣》(註2),曾疑惑地問母親:「裡面有幾個人在說書?」母親說,只有一個人啊!真是神奇,年幼的心中無限嚮往。
上初一時,父母終於和她一起做了個決定:學評彈,繼承父母的事業。 十二歲起,就跟隨父母跑碼頭了。第一次上台,是在常熟鄉間的小書場,幫母親唱開篇《鶯鶯操琴》,面對觀眾她緊張兩腿發抖,開唱就漏了兩句詞,但卻愈唱愈鎮定,往下唱順後又從容地將遺漏的詞補上了。此後,陳紅衛改用母姓,取了一個響亮的名字──盛小雲,開始了她的評彈生涯。
雙十華年以《新木蘭辭》,參演在京城舉行的中國藝術節,一曲高亢激盪的麗調開篇(註3),盛家小雲這位世家出身的評彈女子,粉墨作場走進書壇耀眼的光彩。
而後的機遇屢獲殊榮,是各類曲藝盛會節慶上的得獎常勝軍。憑著《姑蘇水巷》和《傾杯•石城春望》兩個節目,從政府頒贈的文華獎,到曲藝界的牡丹獎,電視界的金鷹獎,她也順利一一摘取。
三十歲的她,就選在大上海開唱個人專場,並獲得電視台為提攜新秀專設的「東方戲劇之星」的榮銜,成為該曲藝項目中的重點培養者。
有的說書人在書場裡開始濃鮮豔服,她卻挽起髮髻,一襲砂洗低調的素雅旗袍,妝容亦古典,淡化的戲描,一抹紅、雙勾眉,輕點朱唇半掃腮紅,端然正襟地輕咳嗓音做得說書先生。一朝她為台北觀眾,彈唱起正宗的蘇州評彈後,無不認其為「南方有佳人」的玄妙遙想,寶島竟也培養出評彈的觀眾,略過語言障礙,從此醉心。
早年說書極其講究行頭,長衫和扇子,盡顯個人品味風流,一切都是說書人自己統合。盛小雲演出中篇書目《大腳皇后》時,擅於演唱「蔣俞調」的她,為了書情的需要,一改委婉、嫵媚的唱腔,演唱她從未演唱過的「琴調」(註4) ,以〈諷腳〉、〈纏腳〉、〈審腳〉三個章回,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該作品結構精巧,趣味橫生,說的是明朝開國皇帝的馬皇后深明大義,為了勸阻朱元彰改變殺意,以機敏地寓指大腳出生入死、輔助夫君坐穩龍椅的歷程,從而引出「小腳中看,大腳中用」的言論;又在〈審腳〉的過程中,進一步指出了「是是非非為之智,非是是非為之愚」的治國之理。盛小雲先以正紅衣配置同色鞋上陣,待等說到〈審腳〉一露時,又換明黃衣伴黑色鞋,便是直指大腳時,這氣勢卻也不俚俗。自二○○○年起歷經了五年的打磨,《大腳皇后》身後是一片掌聲,在中國藝術節上得到了肯定,更在專項設立的觀眾投票中,盛小雲被評選出為「觀眾最喜愛的演員獎」。
四十而立,經歷人生情感裡的波濤起伏,她再推新書改編曹禺名著《雷雨》(註5),想說繁漪給老聽客,驗收新書新腔的心境起伏,也將跨海和蘇州評彈團再度到台北,用美麗的聲音分享彼此歲月歷練的成長!
新編 《雷雨》
多年前推出新書後,尋求下一個新的人物及題材,又是一項新的課題。盛小雲說自己生性直朗,卻一直想演《雷雨》中的「繁漪」,這個曹禺筆下性格張揚、為愛敢於衝撞倫常的壓抑女子,寧可作困獸之鬥也不願隱藏自己的情慾…早先是以長篇形式,往往可說上半個月,添枝加葉沖淡了原著的人性刻劃與主旨內涵。她希望能重建架構,遵循原作精髓,採用中篇緊縮在一晚演出,○八年新編《雷雨》就設置了徐惠新等人的編導小組,外加文學顧問嚴守原著精神。
演出濃縮為三場〈山雨欲來〉、〈夜雨探鳳〉、〈驟雨驚雷〉,故事集中在繁漪和周萍這條主線,其餘出場的角色均是烘托的旁線。她說年輕時不解情愛風月,不懂繁漪的悲苦,所以也不喜歡這麼張揚的處世態度,上台說繁漪時,照本宣科像是背書,人物內心的潛台詞,像罩上迷霧般深不可測。及至中年遍歷人生況味,萬千惆悵,才悟知此戲之豐富,而繁漪之不可愛就在於她的可愛!這些潛伏在戲劇動作背後的獨自,用評彈「說表」的優勢來體現比話劇更勝一籌,說書人的表,直白到穿透人心,淋漓盡致地講故事、說情緒、剖內心,另外是客觀的第三人稱的評議,來龍去脈道出孰是孰非,情節自由穿梭,情緒跳躍起伏,即使不懂原著,說書先生的一張嘴,天馬行空牽惹出世間的男女情恨,也能讓人動容三分。
至於情節中頗受爭議的不倫之戀,她和編劇小組的討論,一致界定應該從美好的互相欣賞開始,同情和瞭解,兩個失落的靈魂慢慢結合才步上了倫常的錯序。
劇中的終結曲〈繁漪之歌〉套用舊曲,已是無法承載人物的情狀,聲腔的抒發必須為情所用,幸而評彈演員都有排腔編曲的本事,站在快蔣調的基礎上作了大膽的突破,體察人物情感,聲隨情轉,腔為我所運用,人物因而豐滿立體化了。這段心境她份外能有感觸:繁漪為愛喪失了理智,搖擺在瘋狂的邊際,是兒子周沖的呼叫,喚醒她的理性與母愛──同為母親的盛小雲,受限於評彈藝人飄泊的生活,對心愛的兒子多有愧疚,崑劇名家柯軍寫過不能觸碰的痛,形容說「 我見過快樂的盛小雲,但也見過流淚時的盛小雲,這個讓盛小雲流淚的人就是她的孩子」作為父母與藝術家的兩重標印,往往是分割、對立的情緒,走過人生的豐姿多樣,才能產生具有內涵的舞台作品,瞭解繁漪的酸苦後,漸漸和人物越來越近,她用蘇白比說「好比吃大閘蟹的腿肉,非要肉貼肉才能一點一滴摳出碩果來」。
盛調 流派
提起寶島的觀眾,真可說是在她說的書目中成長發展起來的!已是七度訪台,她說台灣欣賞的標準要唯美,最好有傳統文化的基礎,同時也著意藝術性極強的作品,評彈的表演特色在「說噱彈唱演」,進行海外推廣時,應該調整把演的部分提高些,隔著蘇白不合適說長段的台詞,或夾帶點國語,更要注意互動及趣味性,藉此增加欣賞的熱度引導觀者入戲,唱詞固然能打字幕,說表的手段比較靈活,往往字幕和笑點不同步,可以仰賴演員的細膩功法來解圍。
比如說起《水滸傳》故事中的〈武松出差〉人物結局是爛熟的,搬出經典之作,端看說書人怎樣在過程中,生動細緻地講評,這部書出自於前輩楊雙檔(註6),挖掘人物情緒十分深刻,話語機趣詼諧,使用蘇州方言觀看也無障礙,說書人表情生動,武松、武大、潘金蓮三人語言討俏,幾乎每演必然滿堂彩!原來傳言蘇州評彈團團長金麗生(註7)腳筋受傷,幸好傷處不大,還能縮頭縮尾地出演武大,竟是台北觀眾眼福極佳!
尋覓出這樣的黃金搭檔也是不容易。評彈藝人能夠堅持一線演出,彷彿唱起流浪之歌,從這鄉唱到那鎮,生活極不穩定,要尋找到能夠配合的搭檔,遠比找配偶還難呀!放單檔的盛小雲覺得,自己沒有固定的雙檔,和其他演員拼檔說書,也是一種合作選擇,關鍵是長篇書目才是評彈的精粹所在,尤其是對蔣雲仙老師親授的《啼笑姻緣》情有獨鍾,書中她改說一口爽脆京白,細描北地軍閥的直魯粗野,毫無南方口音,甜潤嗓音又說得柔婉動人,這便是屬於盛派風格。
談及流派風格,她說這是演員畢生的希望,而非刻意硬創的,當累積大量豐富的書目,隨之人物刻劃成功,新腔新調隨起而生,水到就渠成了。盛小雲擅唱「麗調」、「俞調」(註8),其所唱「祁俞調」更是酷似其師邢晏芝(註9)的神韻。她說那還算不上是流派,其師開創獨具風格的唱腔「晏芝調」,對她而言,正是下一階段努力以赴的標竿。
註:
- 楊春霞在《杜鵑山》中飾演柯湘,是樣板戲後期的代表作品。
- 蔣雲仙擅長單檔說唱,多調多用,被譽為「什錦唱腔」,風趣幽默、形容絕倒,特別是擅用各種方言。代表作為由鴛鴦蝴蝶派作家張恨水同名小說改編的長篇評彈《啼笑姻緣》。
- 麗調為徐麗仙所創,早期行腔淒婉纏綿,而後所譜寫的開篇《新木蘭辭》該曲高昂鏗鏘,開創了剛健豪氣的新氣勢。
- 朱雪琴的琴調,揉合了薛調和俞調的特色,節奏明快高朗。
- 《雷雨》劇情涉及周樸園、周萍父子兩代人的情感糾結,其中又穿插周萍與繼母繁漪的不倫戀,及同母異父的妹妹四鳳之間的亂倫,是一齣在禮教和自私軟弱中掙扎的家庭悲劇。
- 楊振雄的楊調剛強雄厚中兼具悲憫哀切,和其搭配者楊振言的合作無間,業界稱許為楊雙檔。
- 金麗生師承彈詞名家李仲康,代表書目有《楊乃武與小白菜》、《秦宮月》等,擅唱多種流派並加以改革創新,說表及刻畫人物生動,演唱感情充沛。
- 祁調是清末祁蓮芳在俞調的基礎上吸收京劇程派唱腔而自成一格,舒緩悠揚,適於表現女子閨怨憂愁。俞調為清代俞秀山所創,唱時真嗓相結合,轉腔連綿、音域寬廣,字少腔多,是女性及小生的基礎曲調。
- 邢晏芝,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師承其父「開篇大王」邢瑞庭。尤精祁調、俞調及楊派俞調,在傳統的基礎上創造了邢派唱腔「晏芝調」。代表作有長篇彈詞《楊乃武》、《販馬記》等。
人物小檔案
- 1969年生,出身評彈世家。1986年畢業於蘇州市評彈學校,師承邢晏芝、蔣雲仙。
- 現為國家一級演員,中國曲藝家協會副主席,蘇州市曲藝家協會副主席、蘇州市評彈團副團長。
- 獲首屆中國曲藝牡丹獎,首屆中國蘇州評彈藝術節獲優秀表演獎。彈詞開篇《姑蘇水巷》榮獲第九屆文華新節目獎。一、二、三、四屆江蘇省曲藝節獲優秀表演獎。
- 嗓音甜潤,運腔自如,擅唱蔣、麗、俞調。長篇《啼笑姻緣》為其代表作,多次赴台演出及講學,是推廣評彈在台生根的美麗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