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源自日本文化的那卡西、來自歐陸/南美的探戈,在台灣還是被視作業餘者的樂器。從日據時代的發展至今,兩股在台灣的手風琴文化也未傳承,反而像兩條平行線般各走各的,更讓台灣的手風琴師至今還是呈現著「單打獨鬥」的局面。也許這就是手風琴的孤獨與浪漫,手風琴師的流浪宿命吧!
黎明來臨前大地入夢鄉,沒有聲響也沒有燈光;
唯有從街上還可以聽到,孤獨的手風琴來回遊蕩。
──電影《淚王子-清泉一村的故事》之主題曲〈孤獨的手風琴〉
每個在台灣拉手風琴(註)的人,都會告訴你手風琴在這個國家是多麼冷門的樂器:拉的人少,教的人少,賣的人少,修的人更是少。不過近幾年來,聽手風琴的人,可一點也不少!
滄桑的音色,憂傷的曲調——這大概是你我提到手風琴時,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聲音。號稱「一個樂器等於一個樂團」,手風琴的演奏曲目多變,在不同地區民族的手中,也發展出不同的聲音與調性。德國有類似管風琴風格的教會音樂,阿根廷的探戈,吉普賽人的流浪民族樂,猶太民族的獨特調式音階。隨著探戈及大量使用手風琴作為配樂的歐陸電影在台灣愈來愈風行,手風琴也慢慢成為一項深受台灣人喜愛的樂器,大量使用於電影或是劇場之中。二○○九年發行的國片《淚王子》就是一個例子,片中並力邀林子祥演唱俄羅斯作曲家B. Mokrousov於一九四五年所作的歌曲〈孤獨的手風琴〉,作為電影主題曲,彷彿唯有藉著如此悲滄的聲音,才得以承載歷史的鄉愁。
白先勇筆下 聽見楊三郎的手風琴
《淚王子》中的歷史鄉愁,是一段關於眷村的記憶。不過手風琴與台灣人的糾葛,早在日據時代便已開始,也就是我們最熟悉的那卡西。在台灣,不管歐陸電影或是探戈多風行,唯一那首人人都會哼的手風琴名曲,還是金門王與李炳輝的〈流浪到淡水〉。不過這兩位盲眼樂師還有一位更有名的老前輩——作曲家楊三郎,他創作了〈望你早歸〉、〈秋風夜雨〉、〈港都夜雨〉、〈孤戀花〉等膾炙人口的台灣民謠,在那個沒有Youtube的年代,白先勇倒是在《孽子》與《孤戀花》這兩部小說裡,讓這個傳奇人物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在《孤戀花》裡,白先勇將這角色另取了「林三郎」的名字),甚至在電視/電影改編版的《孤戀花》中成為全劇的靈魂人物。落魄的樂師,染毒的歌女,再加上一把淒涼的手風琴,這幅景象就是五十年前台灣的聲音記憶:
娟娟立在房間的一角,她穿著一件黑色的緞子旗袍,披著件小白褂子,一頭垂肩的長髮,腰肢紮得還有一捻。她背後圍著三個樂師,為首的是那個林三郎,眨巴著他那一雙爛得快要瞎了的眼睛,拉起他那架十分破舊、十分淒啞的手風琴,在替娟娟伴奏。娟娟是在唱那支《孤戀花》。她歪著頭,仰起面,閉上眼睛,眉頭蹙得緊緊的,頭髮統統跌到了一邊肩上去,用著細顫顫的聲音在唱,也不知是在唱給誰聽:「月斜西月斜西/真情思君君不知/青春欉誰人愛/變成落葉相思栽……」
手風琴似乎就從那時候起,成為社會底層人的浪漫。廿世紀初期手風琴在日本全國風行,也隨著日本統治而傳來台灣,不過既沒有表演空間,又不像其他西洋樂器有專業師資及學院式的訓練,早期的台灣手風琴演奏者一直是以土法煉鋼的方式,靠自己摸索學習。職業的手風琴樂師,一開始是在市集或是廟口幫擺攤的賣藥郎中演奏以吸引顧客;之後隨著酒家等娛樂場所的興起,便與小喇叭、薩克斯風、鼓、吉他等樂器組成那卡西樂團;當時在電影院還有「隨片登台」的演出形式,在電影開演前邀請男女主角登台獻唱,手風琴也理所當然地成了現場伴奏。此外,手風琴是個極度仰賴觸覺的樂器——右手按鍵,左手按紐,鈕上往往還有刻痕作為和弦記號。在視覺輔助完全不管用的情況下,視障朋友反而比明眼人享有更多優勢,加上曲目多是耳熟能詳的民謠改編變奏,不需倚賴樂譜,更加深了手風琴與「盲眼樂師」、「流浪樂師」等社會邊緣人的形象連結。無法進入學院般的殿堂,卻也流浪在街頭找到自己的一片天。
接觸門檻高 在台灣難形成學習流行
在台灣手風琴界被視為大師的陳漢彬老師,就是這樣一位全才型的樂師。從小自學手風琴,還精通西班牙吉他與爵士鋼琴。不過手風琴能產生巨大音量,樂團般的和聲效果,又方便攜帶,還是成為陳漢彬老師四處演奏的第一選擇。從那卡西到歐洲民謠,任何曲目都難不倒他,但在推廣手風琴上,卻成了個大難題。即便現在社會已不再將手風琴樂師視為不務正業的邊緣人,卻還未能得到學院認同。沒有系統化的教材,沒有給專業演奏者的表演機會,師資經驗無法藉由學院傳承,能靠演奏維生的手風琴樂手少之又少,導致台灣的手風琴人口一直以來都以業餘為大宗。再加上手風琴的單價昂貴,動輒上萬元,雖然與吉他同為方便可攜的「街頭樂器」,卻始終無法像吉他一樣普及。不普及的結果也導致樂器取得困難,少有代理商願意代理手風琴,更別提維修商了。糟糕的是,台灣潮濕的氣候完全不利於手風琴的保存,所以在台灣的手風琴演奏者,還得練就一身好本領,自己學會如何修樂器。在學術領域中被視為素人樂器,但要接觸這項樂器的門檻卻又如此之高(樂器昂貴、除了演奏以外還要十八般武藝樣樣具備、樂器本身又不容易),這就是手風琴在台灣發展的矛盾之處。
不過這條困難重重之路,也許更能留住那些真心愛著手風琴的人們。這十幾年來,歐陸電影(尤其是法國或東歐電影)、阿根廷探戈、皮亞佐拉取代了那卡西,成為手風琴在台灣的最佳代言人,也吸引了一批音樂人如王雁盟、詹子文、饒亦琪等人,滿腔熱血地來接觸這項樂器。
王雁盟便可說是近年來「歐陸手風琴」的代表性人物,當年也是在歐洲電影中聽到了手風琴的聲音,又在東歐街頭藝人的演奏聲中深受感動,從此便沉迷於此,並特地到法國拜師學「琴」。就像大多數手風琴「生來伴奏」的命運一樣,王雁盟一開始的創作都是劇場配樂或電影配樂,包括與鴻鴻導導演合作的《三橘之戀》、《人間喜劇》、《空中花園》、由王家衛監製的電視劇《偵探物語》、改編自幾米繪本的音樂劇《地下鐵──一個音樂的旅程》、與雷光夏合作的《電詩小王子/雷光夏》等。也因為手風琴演奏曲目的不足,讓王雁盟決定「自己來」,於二○○四年發行首張手風琴創作專輯《漂浮手風琴》。
修琴學琴靠自己 愛好者只能單打獨鬥
事實上,就是這種「凡事自己來」的精神,讓手風琴成為相當「客製化」的樂器。在第一把手風琴於兩百年前誕生後,許多人都根據自己不同的需求來改造樂器,讓手風琴的家族繁衍擴增。在台灣,也因為資訊的流通,讓手風琴愛好者有機會接觸並引進一些較不被台灣人所熟知的樂器。饒亦琪就是在旅德期間受了皮亞佐拉的新古典探戈音樂所吸引,開始學習班多鈕琴。擔心回台後沒人能修她的琴,於是到德捷邊界一個專門生產手風琴的小鎮(Klingenthal)習得維修技能。她的先生詹子文也在當地學起了來自俄羅斯、但在德國街頭相當常見的巴揚琴。這兩個樂器,在台灣學的人皆不超過十人,但巨大的熱情支持著他們繼續演奏下去,卻也不禁感嘆手風琴家族在東歐與俄羅斯的地位可是與鋼琴相當,在台灣卻一直始終成為難以成為職業的演奏樂器。
不論是源自日本文化的那卡西、來自歐陸/南美的探戈,在台灣還是被視作業餘者的樂器。從日據時代的發展至今,兩股在台灣的手風琴文化也未傳承,反而像兩條平行線般各走各的,更讓台灣的手風琴師至今還是呈現著「單打獨鬥」的局面。也許這就是手風琴的孤獨與浪漫,手風琴師的流浪宿命吧!
註:本文中提到的手風琴,除特別註明者,指的皆是在台灣最普遍的Piano Accord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