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荀貝格、魏本與貝爾格所發展出來的十二音列作曲法,雖然在二次大戰爆發、主要人物或離世或離國的狀況下,看似難以為繼,但稍後的作曲家卻依然承接下這樣的棒子繼續發展,如美國作曲家巴比特寫出了第一首「全面音列主義」的作品,法國的梅湘與其學生布列茲與史托克豪森也在歐陸將音列之火傳遞下去……
I do not hesitate to write, not out of any desire to provoke a stupid scandal,
but equally without bashful hypocrisy and pointless melancholy:
SCHÖNBERG IS DEAD.
——Pierre Boulez
無激起任何愚蠢的惡意閒談之念頭,
亦非出於令人羞赧之偽善,或無病呻吟之憂傷
我毫不遲疑的寫著:
荀貝格已死。
——布列茲
文化不能自外於歷史的洪流,音樂亦是如此。廿世紀可以分為被兩次世界大戰盤踞的前半,和大戰結束之後療傷的後半。兩次的戰爭並非獨立的事件,一次大戰刺激了德國納粹主義的成長,為二次大戰埋下火線。無法倖免於納粹染指的奧地利,也捲入了這場戰爭。以維也納為中心的音樂藝術活動和音樂家們,亦受到衝擊。在戰爭的威脅下,歌舞昇平反而讓人覺得諷刺難安,以荀貝格為首的第二維也納樂派,從後期浪漫的多彩、龐大、奢華,釋放出不受拘束的不和諧聲響,走出調性的桎梏,在二○年代展開十二音列的創作。
所謂的十二音列,是一種「有意識」控制音樂作品「音高」變項的作曲手法,它的目的是要達成、甚至是「保障」十二個半音,都能得到平等而充分的利用,可以視為無調音樂進一步歩的延伸。在荀貝格一九二三年的《五首鋼琴小品》Five Piano Pieces, op. 23之後,他的學生魏本與貝爾格相繼投入十二音列的音樂創作,並且由於他們對音列各自不同的運用方式,而完成了個人風格的發展和建立。然而十二音列在歐洲,並沒有因此在廿世紀前半一躍而為顯學:創始人荀貝格於一九三四年遠走美國,離群索居於尚未與紐約分庭抗禮的西岸洛杉磯,寫作風格走向折衷,不再獨尊十二音列;三人之中最為年輕的貝爾格則是在一九三五年,因小蟲叮咬後續發敗血症,意外的以五十歲之英年早逝。第二維也納樂派三位大將,只剩下魏本在四○年代留守歐洲,但隨著納粹步步歩歩進逼,被視為左翼社會主義者的魏本,作品幾乎不得發表;在大戰結束前夕,離奇地遭美國駐維也納的士兵誤擊而死。
創作第一首全面音列主義作品的巴比特
十二音列就此停歇了嗎?戰火已經停止了沒錯,百廢待舉之中,全面音列主義(total serialism)的旗幟,卻悄然升起。不止是在歐洲,甚至是美國,對音樂中各種變數完全地算計掌握,才正要開始。第一首全面音列主義的作品,即是出自於美國土生土長的作曲家巴比特(Milton Babbitt,1916-2011)之手。
甫於今年初逝世的巴比特,完成於一九四七年的《三首鋼琴作品》Three Compositions for Piano,是目前所知最早發表的全面音列主義作品。這也許有些令人感到意外,在維也納播下的十二音列種子,卻在新大陸率先開出全面音列的花朵?故事該從二○年代,美國開始積極引介前衛音樂作品說起。一九二一年來自法國、一心嚮往在美國開展作曲生涯的瓦列茲(Edgard Varèse,1883-1965),與薩爾采多(Carlos Salzedo,1885-1961)一同成立了「國際作曲家聯盟」(International Composers’ Guild,簡稱ICG),促成了貝爾格《室內協奏曲》Kammerkonzert在美國的首演。之後又有一九二三年「作曲家聯盟」(League of Composers),以及一九二七年的「泛美協會」(Pan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Composers),一波波推展的工作,使荀貝格、魏本與貝爾格的音列作品,逐漸為美國本土作曲家所熟悉,十二音列在美國不再是陌生的語言。
三○年代的美國雖然經歷著經濟泡沫化後的大蕭條,卻沒有阻擋音列主義在美國生根發芽。一九三四年,堅信音樂沒有國族主義只有國際主義的賽旬斯(Roger Sessions,1896-1985),旅居歐洲多年之後回到美國,在普林斯頓大學任教。年方十九卻已從紐約大學音樂系畢業的巴比特,成為賽旬斯的門生;三年後更在賽旬斯推薦下,開始普林斯頓大學的教職。從大二起,巴比特就對十二音列極感興趣,一九三五年他見到了荀貝格,並且決心從事音列主義的創作。一九四○年《為管絃樂團的作品》Composition for Orchestra,正是以十二音列技巧完成的樂曲;一九四七年以《三首鋼琴作品》,進入全面音列主義的創作,至七○年代為止,巴比特一直以音列為創作的主軸。
數學造詣讓巴比特遊刃音列之中
巴比特對音列的組合特別感到興趣,這和他的數學背景很有關係:巴比特的父親是數學家,巴比特本人十五歲就進入賓州大學數學系就讀,四○年代創作音列音樂的同時,巴比特還兼任普林斯頓大學的數學教授。對巴比特而言,寫作音樂就跟研究數學一樣,他用數學名詞例如「組合性」(combinatoriality)、「歸併聚合」(aggregate),解析荀貝格的十二音列技法,然後將音列中數與數的關係,延伸至其他包括時值、力度、音色、奏法等音樂的變項。舉例來說,巴比特把一個小節分成十二個等長的拍子,以3/8拍來說即是十二個卅二分音符,然後比照音列設定節奏。十二個音高,就好像數線上由0開始的十二個點,使音列的第一個音為0,音列的第二音若是較第一音高出五個半音,即落在數線的5的位置,節奏上,就設定第二音在第5個卅二分音符時奏出,以此類推,可以前後橫向地組合,也可以在聲部之間縱向地聚合。
如此精密的算計安排,只有作曲家心知肚明,若不說,聽眾們那裡會知道呢?然而,不能理解並不代表沒有存在的必要。一九五八年巴比特發表〈誰管你聽不聽?Who Cares if You Listen?〉一文,聳動的標題使巴比特背負傲慢的惡名,其實巴比特原來屬意的標題是〈作為專業的作曲家The Composer as Specialist〉,強調作曲就如同科學研究一樣,是透過系統性方法從事的「大腦」活動。巴比特認為:作曲家的專業性並不亞於科學家,聽眾總是抱怨,前衛音樂讓人裹足不前,因為搞不懂作曲家究竟在做什麼;但是一場名為「點態週期同胚」(Pointwise Periodic Homeomorphism)的演講,卻可以吸引許多好奇的人們前往聆聽,大眾對實驗性音樂的耐心,較之對科學研究的寬容鼓勵,落差也未免太大了。
梅湘師生讓音列主義在歐洲發揚光大
以研究廿世紀音樂著名的學者摩根(Robert P. Morgan)說:「對荀貝格而言,十二音列是一種寫作的技巧,用以避免受到因襲自傳統的影響,巴比特卻將之擴展成為全面的大腦理智運算。」這樣看來,巴比特全面的音列主義,正指向一條理智的冷靜道路,與靈性和感覺似乎漸行漸遠。但是緊接著,在歐洲,點燃戰後音列主義之火的,卻是以彰顯人性、靈性、宗教的虔敬,及所有奇妙與神秘的經驗或氛圍為創作中心的梅湘(Olivier Messiaen,1908- 92)。
在寫作音列主義作品《音型的張力》Mode de valeur et d’intensités(1949)之前,梅湘曾是「青年法國」(La Jeune France)的一員。「青年法國」反對「六人組」(Les Six)客觀的新古典主義,直接反映在梅湘的創作上,就是追求更彈性且富有細緻變化的節奏。梅湘一九四四年發表的《我的音樂語言的技巧》Technique de mon language musical,在旋律及節奏方面,建構了一套複雜但自成體系的理論。《音型的張力》是梅湘音樂語言技巧的具體實現,除了音高之外,音值、強度、甚至於演奏方式,梅湘都作了系統性的計畫。不過,音列終究只是梅湘創作生涯中的一段插曲,二次戰後的音列主義之火,最後是由梅湘的學生,法國的布列茲(Pierre Boulez,1925-)和德國的史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1908-2007)發揚光大。
一九五一年在達姆斯達特(Darmstadt)夏令音樂營接觸到梅湘的《音型的張力》之後,同年底史托克豪森就完成了他的第一首全面音列作品《縱橫的嬉戲》Kreuzspiel。在巴黎音樂院受教於梅湘的布列茲,則於一九五二年發表為雙鋼琴的《結構一》Structures I,將音高、音值、音量、音色,每一變項都作十二層次的區分,其中甚至採用了梅湘《音型的張力》的音列。一九五五年布列茲以法國超現實主義詩人夏爾(René Char,1907-1988)的詩,完成為女低音及六位演奏者的《無主之槌》Le marteau sans maître,全面音列與詩的無窮意象結合,此曲被稱為「廿世紀音樂之拱心石」,也贏得了「戰後最偉大作品」的讚譽。
荀貝格已死!開啟後世自由的創作路
布列茲說:「任何音樂家,若是沒有體驗,我不是說認識、而是真正地去體會,十二音列音樂的必要性,他的作品將被這個時代所遺棄。」說這句話的同時,布列茲卻發表了名為〈荀貝格已死〉的文章。看似矛盾,其實卻一語道破第二維也納樂派在歷史上的思想地位。從音高的變項,走出調性的桎梏,再擴展到節奏音色強度等等的面向,全面音列提出對慣習的反省和挑戰,避免無意識的自我重覆。為解放不和諧音而來的音列,豈可反客為主,束縛作曲家的創造力。若躲在音列的保護傘下,以數字遊戲自娛愚人,絕非荀貝格的本意。在滔滔的歷史洪流中,全面音列是過程而非終點。荀貝格已死,代代皆有新人新樂,藝術的活水源源不斷,是布列茲、也是進入廿一世紀的我們所衷心期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