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擊手之死》中大量運用的聲光效果,拳擊般的肢體動作、帶有時代背景的流行歌曲及綜藝化的媒體,除了在某方面符合了我們對於西班牙「熱情奔放」的想像(儘管這個題材是如此的沉重),卻也暗示了我們每個人都是悲劇的共犯。在熱鬧的歡慶氣氛中,國家用國族英雄主義攏絡人民,人民也樂於以英雄崇拜回報……
世界之窗-西班牙動物實驗室劇團《拳擊手之死》
9/22~9/25 台北 國家戲劇院
兩廳院的「世界之窗—西葡系列」剛好舉辦於建國百年,主視覺中色彩繽紛的Hola!Ola!不但加添了點節慶氣息,也讓我們馬上想起伊比利半島情感濃郁的熱情奔放,幾乎令人忘卻這兩個國家曾有的輝煌歷史、與她們沉重的現在。手風琴、吉他、佛朗明哥、充滿力度的劇場肢體,再加上總是帶著抑揚頓挫誇張語調的語言:從諸多文宣品看來,「世界之窗」彷彿為台灣諸多藝文愛好者提供了對於異文化的想像!直到《拳擊手之死》落幕的那一刻,才發現這部戲根本不是那色彩繽紛又熱情奔放的文化獵奇,它才是建國百年這一年來所發生的諸多「百年慶祝之藝文活動」中,最血腥、最誠實、最深刻的註腳。
西班牙與台灣的巧妙交會
《拳擊手之死》在九月來到台北,正好進入百年慶典活動的高峰——正如同西班牙與台灣這兩個遙遠的國家總是巧妙地交會一樣。她曾經稱霸海上,如今卻在歐盟中面臨邊緣化的危機;回教徒、天主教徒、流浪的吉普賽人,都曾經把這塊土地當作自己的家;她的邊境也同樣地有著一群自認為不等同於西班牙的人,混亂的國族認同夾雜著自卑與自大。擅長與各種不同形式之藝術媒介互動的動物實驗室劇團,在舞台上搭建了一座拳擊台,在拳擊賽中具象地呈現了這些掙扎。
分做十二回合的拳擊賽,用倒敘手法描繪了曾經的「西班牙之光」——拳王烏坦的一生,第一回合就從他跳樓自殺開始說起。也許因為他的人生本身就是由「落魄—榮耀—落魄」的對稱結構組成,在情感的延續上同樣能感受到烏坦一生的順敘推演。烏坦晚年落魄時一心只想找到與佛朗哥的那張合照,以及他早年落魄時懷抱希望的奮鬥,對比之間盡是無奈。
每個人都是悲劇的共犯
《拳擊手之死》是一齣結合藝術、運動、國族認同的製作,它也證明了政客收編運動、藝術時常掛在嘴邊的:「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體育歸體育」之不可行。烏坦儘管被視為西班牙的榮耀,他卻是來自急欲脫離西班牙政府的巴斯克(Basque)地區——貧窮、邊緣化。他一心只想為了自己而出人頭地,但國家利用了他,給了他想要的,卻要他背負起不屬於自己的榮耀,最終被榮耀所壓垮。這也是全劇中最震撼的一幕——儘管《拳擊手之死》將原先小劇場形式的演出搬上了國家戲劇院的大舞台,削弱不少表演的能量,但當烏坦舉起閃耀著七彩光芒的那顆球時,卻直射入全場每一個角落;而沒入一整個國家榮耀光芒底下的,是巴斯克的搬石人烏坦,是來自(同樣尋求獨立的)加泰隆尼亞那群幫助西班牙拿到二○一○年足球世界盃冠軍的巴薩球員,是當年返國後民眾列隊歡迎、但廿年後乏人問津的原鄉部落紅葉少棒隊。因為他們曾經什麼都沒有、曾經不被認同,所以他們更願意努力抓住任何一次的機會,也許有一天會成為大英雄,然後或許有一天,被那不屬於自己的榮耀給壓垮。
《拳擊手之死》中大量運用的聲光效果,拳擊般的肢體動作、帶有時代背景的流行歌曲及綜藝化的媒體,除了在某方面符合了我們對於西班牙「熱情奔放」的想像(儘管這個題材是如此的沉重),卻也暗示了我們每個人都是悲劇的共犯。在熱鬧的歡慶氣氛中,國家用國族英雄主義攏絡人民,人民也樂於以英雄崇拜回報——這是整體大眾文化所堆疊出來的氛圍,媒體、新聞事件、運動比賽、流行音樂,每一個環節彼此強化,建構了不存在的國族想像,就像烏坦所舉起的那顆球不會自己發光。它的光芒雖然奪目,卻都來自它方。
他們到底是被什麼給壓垮?
劇情的最後,回溯到烏坦生命的源頭——他的父親。失和的父子關係,也暗示了父系傳承的國族結構與對於威權的反抗。全劇最後就收尾在父親之死:第一回合從死亡開始,第十二回合以死亡作收,彷彿暗示著這是一場命中注定不會贏的拳擊賽。烏坦的父親與人打賭他能讓十六人次連續跳到他的身上,打破過去十五人次的紀錄,最後他真的撐過去十五人次,卻在第十六跳時氣絕身亡。若將頭尾的死亡互相連結,那麼烏坦(以及許多被國家所利用的人們)到底是被什麼給壓垮?是為了自己而爭一口氣?是為了自己的國家要比別的國家強?最後烏坦的父親倒在地上,那些在旁邊吆喝鼓動的友人們匆忙逃離現場——他是被利用完的運動員、藝術家,逃走的是我們、是國家。
走出劇院,我又看到了建國百年慶典一片旗海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