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是浪漫的民族,但對其文學(及語言)卻是既嚴謹又優雅,反映在法國喜劇的幽默感上,總能保持著一份理智的冷靜,譬如當今最流行的「脫口秀」演出,常常只見表演者一臉嚴肅說話,而台下觀眾卻笑成一片,這種非直接的,要經過心照不宣的思考,才能抓得到「意在言外」的幽默笑點,還真不是外人可以立即領略。
古希臘戲劇是從「悲劇」起源並被視為正統,因為其具有崇高嚴肅,及與神話宗教相連的意義。而「喜劇」發展得較晚,雖然沒有獲得官方的認可,但劇作家卻可以將當下生活裡的問題,無論是政治、經濟、戰爭、和平,甚至是看不順眼的人與事,都毫無忌憚地給寫進去,所以「喜劇」更是一種平民化的戲劇形式。
「喜劇之王」莫里哀影響深遠
而法國戲劇中,最早出現於文獻中的鬧劇(farce,喜劇的一種),是隨著中世紀宗教劇從教堂走向室外,非宗教力量開始介入後之結果,這個發源於十三世紀的《男孩和盲人》Le Garçon et l'Aveugle短劇,只有兩個演員(所以「喜劇」comédie在法文中與「演員」comédien有相近之義,喜劇也就代表演員的藝術),故事是一個男孩調戲、行騙用歌聲行乞盲人之過程,觀眾從盲人的不幸與男孩的使壞行為中,得到笑的抒解。所以關於「笑」這件事,總有一方是被嘲笑的對象,這種技法要一直到十七世紀,法國「喜劇之王」莫里哀(Molière)的出現,而達到高潮,因為他劇本中所嘲笑諷刺的對象,並不是別人,正是提供他經費、邀請他的劇團演出的皇宮貴族,及當時控制整個社會思想的保守教會勢力。
莫里哀是Jean Baptiste Poquelin的藝名,他是一個作風相當特立獨行的戲劇家(演員、導演、劇作、劇團老闆),他一生完全貢獻給劇場,甚至最後是病死在自己的戲《誰真的愛我?》Le Malade imaginaire(另譯《無病呻吟》、《奇想病夫》)的演出舞台上。本劇敘述主人翁阿爾公根本沒病,但卻成天為自己的健康疑神疑鬼,但是當時親自扮演此角色的莫里哀,卻已經病入膏肓身體十分衰弱,但卻為了整個劇團的生計,堅持登台演出,這齣諷刺醫學及貴族貪生怕死的戲,最後竟然以真正死亡的來臨,開了他自己一個生命大玩笑。
莫里哀出生巴黎,很年輕就自組劇團,但是在首都的演出卻不順遂,並且負債累累,不得不流浪到外省巡迴。而在累積了豐富的經驗之後,某次回巴黎羅浮宮演出,因受到路易十四的賞識而迅速成名,演出量開始增多,但是劇團經濟卻依舊拮据,逼得他得不斷寫新劇本來應付演出。莫里哀一生所創作的戲劇大部分是喜劇(約卅部),他的「諷刺喜劇」主要繼承了古羅馬世俗喜劇,與法國中世紀市民鬧劇的傳統,並大膽描寫當時社會典型人物,例如自私吝嗇有錢人《吝嗇鬼》、宗教偽善分子《偽君子》、大男人主義《太太學堂》、攀權富貴者《平民貴族》等等,劇本中所使用的婉轉優雅、罵人不帶髒字的莫氏語言(la langue de Molière),直到今日都被法國人喜愛,他的作品並對歐洲喜劇藝術的發展有深遠影響。
「美好時代」的中產階級喜劇
十九世紀末是歐洲社會的「美好時代」,隨著資本主義及工業革命的高度發展,巴黎也產生了一批新興的「上流階級」,這批人在這歌舞昇平的年代,也喜歡到「林蔭大道」(Les théâtres du Boulevard)的喜劇院,來進行社交生活,而當時劇院最具有代表性的喜劇劇作家,前有尤金.拉比什(Eugène Labiche),後有喬治.費度(Georges Feydeau)。拉比什出身巴黎一個富裕家庭,他寫的劇本種類繁多,包含了滑稽劇、鬧劇、詼諧劇、諷刺劇、喜歌劇和輕歌劇等,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帶有鬧劇式的喜劇,譬如臺北藝術節沙丁龐客劇團即將演出的《帽似真愛》Un Chapeau de Paille d’Italie,故事是藉由一連串的荒謬誤會與巧合,但最後主人翁驚險閃避,化險為夷的愛情佳構劇。另一種是反映現實生活,並富有哲理性,譬如《貝呂松先生的旅程》Le Voyage de M. Perrichon,敘述一個死要面子的暴發戶,為女兒挑女婿的滑稽過程。
喬治.費度稱得上是法國現代喜劇之父,作品到今天都還是法國各大小公私立劇院,非常熱門的上演劇目,譬如法蘭西劇院去年才以其經典的Un fil à la patte得到莫里哀最佳公立劇場演出獎。喬治.費度年輕時受到拉比什影響,立志寫通俗戲劇,十九歲時劇本就被演出,但是首部成功之作是廿五歲的Tailleur pour dames,此後成為當時最搶手的劇作家。費度的劇本主要描寫上流社會家庭的糗事,特別是當時流行的「偷情」,老公外面藏情婦,老婆瞞著老公在外面搞男人,情婦又跟外遇男人談戀愛……大家偷來偷去。其劇本結構精巧、劇情推展迅速,笑點不斷,而最常用的技法是藉由角色之間聽錯話、傳錯話,所造成的「錯誤喜劇」效果,同時這些劇本,也相當程度地反映了當時巴黎中產階級的精神生活與價值觀。
反映社會現實的當代喜劇
法國的喜劇傳統進入到「荒謬劇」,卻是由羅馬尼亞出生的尤涅斯柯發揚光大,他一反嚴肅的荒謬劇寫法,用輕鬆幽默的情節故事,來進入荒謬劇的終極悲觀世界,成為今日仍然受歡迎的荒謬劇作家。談到今日,確實是一個需要喜劇的時代,因為社會系統牢牢控制住人們朝九晚五的生活規律,而喜劇是一個暫時的避難所。但是喜劇也不一定非要跟商業百老匯、林蔭大道劇場掛勾,譬如私立圓環劇院(Théâtre du Rond-Point),藝術總監尚-米歇爾.里貝(Jean-Michel Ribes)就是一個旗幟鮮明,立志以喜劇反映社會現實的劇作家,他從二○○二年開始主持這個位於香榭麗舍大道的古老劇院,走的卻是完全樸實的左派風格,集結了法國,甚至是西班牙、義大利等其他歐陸國家的劇場同志,年年在此輪番展演,並吸引了一大票死忠的劇場粉絲。
里貝的《無動物戲劇》Théâtre sans animaux曾在香港和北京上演,是一個包含九個獨立短篇構成的演出,這些故事是作者對於現實世界一些小事情的塗鴉狂想,在看似荒謬可笑的情境中,卻總是能夠碰觸人類核心價值問題,譬如說進化論、社會階級、婚姻關係、藝術、自由、平等……而本劇在二○○二年的首演,就贏得當年莫里哀獎的最佳喜劇演出與最佳劇本。同時里貝的觸角廣泛,橫跨劇場、電視、電影、文學各界,並且導演、編劇、演員、作家樣樣精通,還在自家劇場經營了一個書店和出版社,幾年前他大力集結了包括漫畫、詩人、作家、劇場、電視、電影、美術等各界幽默藝術家,出版了一本厚達三百多頁精裝版《笑的反抗》Le Rire de Résistance,引起媒體矚目,因為他號召藝文界,共同以「笑」作為反抗不公義社會的武器,此書目前已經出到第二冊。
展現語言藝術的脫口秀
除了正式的戲劇演出,巴黎還有眾多小劇院,長年上演單人脫口秀,內容大都跟隨著社會議題、熱門事件,特別是消遣政治人物、新聞人物等等。脫口秀著重的是在語言的藝術,而成功的幽默演員(Humoriste)也常會創造出獨特的語言風格,讓後人跟隨學習。
以上雖然只是重點式介紹法國喜劇,不過大致還是可以發現,對於法國戲劇觀眾來說,喜劇所引發的笑,目標還是得回頭面對、思考身處的社會環境。記得有一個著名幽默脫口秀演員,在法國前總統薩科吉剛上任、鬧了許多風波之後說:「有了這樣的總統,我們脫口秀演員哪裡還怕失業呀!」的確,那陣子的脫口秀,光靠說總統的笑話,就有說不完的題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