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怎樣學創作」,從創作者的傳記和作品自述中能學到的,可能更多。從近期本地出版的電影導演黑澤明、北野武、岩井俊二等相關著作,不標榜「創意術」或「方法論」,卻提供讀者更廣泛的面向,探索電影創作的歷程,創作者如何自生命史汲取素材乃至形塑創作觀——比起歸納化約為理論,這類讀物毋寧是更精采的「電影導演創意學」。
暴君的堅持
提起作者野上照代的名字,對日本電影史不熟悉的讀者可能陌生,但她可是日本名導黑澤明長達半世紀的合作夥伴。九○年代起,雜誌《電影旬報社》編輯向年屆七十的野上邀稿,為資深影迷撰寫早年拍電影的趣事。幸好有此企劃,否則少了野上所述的這大段電影史,戰後日本電影史無疑殘缺不齊,我們也無從得知黑澤明的拍片軼事,並從中發現電影名導拍攝時對種種細節的強悍與堅持。
除了作為書名的「等雲到」,描述早期電影拍攝為了捕捉恰到好處的光影,眾人悠然等待的趣味時刻外,野上娓娓道來黑澤明御用演員、副導演、美術、攝影、音樂等人在片廠與暴君名導交手的小故事。而最令人莞爾也驚嘆的,我以為是拍攝《八月狂想曲》時,為了落實劇本裡「…長長的一隊螞蟻正爬過地面…螞蟻隨著誦經的聲音爬向一棵薔薇的枝幹」,副導演田中徹花三天時間,用吸塵器蒐集了三萬隻螞蟻,並製造「螞蟻費洛蒙」誘使螞蟻按照計畫路線前進的小故事。
最後在電影中,「螞蟻出現的鏡頭共七個,總計只有一分零六秒」。這是電影人的瘋狂。若非這樣的瘋狂,又怎能交出舉世讚嘆的電影名作?
男子漢的清爽與柔情
一手拍出震慄影壇的《凶暴之男》、《花火》,另一手卻拍出溫柔細膩到家的《那年夏天寧靜的海》、《菊次郎的夏天》等片,被譽為怪才導演的北野武,在父母雙雙謝世後,以他們的名字為書名,寫出一本追憶逝水年華的家族史,也間接揭露了他殘暴與溫柔兼具的電影風格,到底典出何處。
這本《菊次郎與佐紀》寫來頗具電影感,從北野武搭乘電車探望病重的母親開始,交織童年「母強父弱」的家庭回憶,北野武的文字幽默明快,把自己的人生描述成和強勢母親的對戰,然而面對刀子口下的慈母心,北野武惆悵寫道:「這場最後的勝負,我明明該有九分九的勝算,卻在最終回合翻盤……」而揭曉的結局,也讓人讀來一陣鼻酸。
狠勁下的細膩,也反映在北野武如何記憶一生懦弱的父親:「我們家附近還沒有電視時,大哥找到門路,買來一台廉價電視。光是因為要送電視來,老爸那天早起就開始喝酒,等到電視送來時,他已爛醉如泥。究竟為什麼?我不知道。他只因為電視要來就不能不醉。」毫無男性尊嚴的父親,在他筆下,令人心軟也同情。北野武說,「當你面對父母,覺得他們『好可憐』、『很不容易』時,就是邁向成熟的第一步。」
影像化前的青春期物語
一九九五年,日本導演岩井俊二的《情書》作為長片處女作,初試啼聲便聲名鵲起,被視為最令人怦然心動的青春期詮釋者。而打一開始就以電影導演為志業的他,更是一名全方位的創作者,寫小說、畫漫畫、寫劇本……多元的興趣和天分,也讓他的創作模式與眾不同,《情書》和《燕尾蝶》最早都是以小說而非劇本的形式面世,不過,岩井俊二無意挑戰小說此一文類,更近於以樸素的文字記下故事的雛形與初衷,因此,閱讀這兩本小說,有著讀繪畫草圖或劇場排練本般的趣味,看過電影的讀者更可透過這兩本原著,比較影像化和原始文本的不同。
也因此,讀小說時令我印象深刻的,並非岩井俊二樸實無強烈風格的文字,而是剝除了音像之後,更強烈感受到他卓越的說故事和結構能力。看著渡邊博子亦步亦趨地找到和早逝情人同名同姓的女孩藤井樹,兩人的雙線敘事流暢緊密地交錯進行,直到真相揭露的瞬間——即使看過電影,仍有揪心之感。儘管日後模仿他影像風格者眾,但正是這種深沉動人的說故事能力,造就模仿者與岩井俊二之間跨越不了的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