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之業》延續陽光劇團近年來對於「劇場中的劇場」的探索,更進一步結合了劇場和電影,但可不是當代劇場時興流行的新穎「跨領域」或「科技多媒體」。莫虛金反向退回電影剛發明的默片時代,時空設定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的一九一四年,在舞台上演拍電影的形式,於是進入了劇場中的劇場,或者說「故事中的故事」。
編按 :本文中《未竟之業》之法文原名翻譯,尊重作者詮釋行文之意呈現。
法國存在主義大師沙特(Jean-Paul Sartre),在風起雲湧的一九七○年代,說了一段名言:「沒有理由把明天的快樂,建築在今天的不公不義、壓迫和痛苦之上,要改善狀況,就得趁現在。」在那個年代,對於公平社會所懷抱的理想和抱負,或者說尋找所謂的「烏托邦」世界,離年輕人的「行動力」真的不遠——譬如以集體創作、人民戲劇為目標的陽光劇團於一九六四年成立,這群熱血青年霸占了巴黎南郊的廢棄軍火工廠(今日的彈藥庫園區,也就是陽光劇團一直以來的團址),開始了如人民公社般的劇團集體生活;譬如之後,法國的大學生更點燃了影響全世界的「六八學運」。
「六八學運」的革命雖然並未成功,但一直懷抱「六八精神」的莫虛金,卻從未放棄地帶領著陽光劇團,耐心地走過了近半個世紀。這些年來,莫虛金除了經常聲援全球關於人權、政治的不公不義事件,主要讓世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是那些氣勢磅礡、史詩般的劇場作品,特別是近十年來,每齣都是精雕細琢的重量級作品、個個擲地有聲,包括《河堤上的鼓手》(1999)、《最後驛站(奧德賽)》(2003)、《浮生若夢》(2006)、《未竟之業》(2010),無論內容和形式上,都為劇場觀眾帶來震撼。
莫虛金探索劇場內容與形式的總結
此次由國家兩廳院二度邀請,即將來台演出的陽光劇團《未竟之業》,甚至可以說是集莫虛金一生,探索劇場內容與形式的總結,特別是在這個離「六八精神」遠矣的今日,大師語重心長的寓言式鉅作,相信對於熟悉陽光劇團的粉絲觀眾們,想必更心有戚戚焉。
《未竟之業》延續陽光劇團近年來對於「劇場中的劇場」的探索,更進一步結合了劇場和電影,但可不是當代劇場時興流行的新穎「跨領域」或「科技多媒體」。莫虛金反向退回電影剛發明的默片時代,與老搭檔編劇艾蓮.西蘇(Hélène Cixous)再度合作,她們將時空設定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的一九一四年,在流經巴黎的馬恩河(Marne)畔的一家名為「瘋狂精神」(Le Fol Espoir)的小酒館,這裡聚集了一群理想志士,他們對於剛發明的新媒體——電影,充滿高度的興趣,以為電影(新科技)是教育大眾的新管道,於是他們組成了一個「人民電影教育推廣協會」,並決定自行來拍片(默片),以實現「自由、平等、博愛」的美麗烏托邦世界。
在舞台上演拍電影的形式,於是進入了劇場中的劇場,或者說「故事中的故事」。電影故事的靈感來自《環遊世界八十天》作者凡爾納(Jules Verne)的冒險小說,時間發生在一八八九年到一八九五之間,一群組成分子混雜,包括了移民者、烏托邦社會主義者、幫派分子和貴族的冒險家,登上一艘船想要尋找新大陸,他們從英國威爾斯首府卡地夫(Cardiff)出發,但在行經南美洲好望角之時,發生了不幸的船難,大船沉沒了,一群人在寒冷的冬天,登上了不毛之地的火地島嶼群(La Terre de Feu),並遇見了島上的原住民;原本以為的災難,想不到反而成為一個全新的契機、意外的新世界實驗室,這群人可以開始重新訂定社會契約,嘗試實踐不同族群人們心中,理想社會之新生活。
歷史、電影、劇場的三方辯證
而電影之外的劇場,這個由酒館老闆Jean LaPalette 擔任導演,妹妹Gabrielle當攝影師,領班Tommaso兼助手,並招來親朋好友及酒客們客串演員,用簡陋方式來進行電影之夢。拍攝期間酒館外卻接二連三,傳來發生了影響全世界的大事;先是「塞拉耶佛事件」(Sarajevo Incident,奧匈帝國皇位繼承人斐迪南夫婦,被塞爾維亞青年普林西普槍殺,導致奧匈帝國向塞爾維亞宣戰,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線),後有法國溫和派社會主義(主張和平運動)領導者尚.喬黑(Jean Jaurès,法國《人權報》L'Humanité創辦人)被暗殺(因為法國極端主義者,想發動戰爭報復普法戰爭失敗的恥辱),此時整個社會氛圍詭異,也大大影響了這群拍電影的人們,以及電影中的故事發展;於是演出至此,歷史的真實、舞台的故事、電影的劇情三方開始相互交織,形成極高明的微妙辯證。最後電影的拍攝面對的,是人心惶惶、愈來愈不安的時局,但導演堅持要把電影拍完,緊接著壞消息很快傳來,三天後,第一次世界大戰竟然真的爆發,所有人的夢想都被迫停止,全部成了「未竟之業」。
全劇發生於一九一四年的六到八月,這個影響世界發展的歷史關鍵點,社會時空背景是工業革命後的廿世紀初期,自動機械大量改變人類生活,人們夢想各種新發明可以讓世界更美好,汽車、電氣火車、飛機、電子計算機、廣播、電視……人類懷著對未來的夢想,來迎接這些新科技;可是另一方面,工業生產體系所產生的階級關係,再加上財富分配不均的問題,造成了社會(/共產)主義的興起,這些人對於社會的未來,自有一番不同的期盼;再者因為人力、天然資源的掠奪,所興起的殖民主義及地緣政治,亦造成了歐陸國與國之間的緊張,於是大戰的爆發,似乎就不一定是歷史的偶然。
為製片人父親而寫的類自傳性作品
其實陽光劇團這種重新檢驗歷史關鍵年代,鑑古知今的創作,早在八○年代初期,就有《1789》及《1793》兩齣戲,但是此次莫虛金這個榮獲當年莫里哀獎「最佳公立劇院戲劇獎」、劇評人協會「最佳戲劇獎」榮銜的大作,除了是寫下那個時代、寫給成立已經四十八年的陽光劇團,更是寫給她的父親——一個充滿熱情的電影製片人,一個類似自傳性的作品。
莫虛金巧妙將父親(電影)與自己(劇場)的志業巧妙融合在一起,並且將劇場在今日還能對抗眾多新媒體的力量,用既古老又新穎的手法,莊重又不失幽默地展現。片場舞台上的演員快速地轉變場景,利用克難的布景道具,搭建出電影鏡頭中,以假亂真的驚奇效果畫面;同時扮演電影演員的劇場演員,用默片的對嘴形式,滑稽地配合字幕演出,而更滑稽的是,觀眾同時看到鏡頭之外,工作人員忙碌地製造下雨、下雪、刮風、航行、沉船、海底……等電影鏡頭效果,但就在觀眾進入電影故事的同時,演員卻又不時打斷幻覺,提醒外在戰爭就要開始,必須趕工才能完成電影。如此電影、劇場相互交織的故事敘述,讓整個舞台充滿了其奇幻的魔力,而導演主要想傳達的理念,卻又可以滲透到劇情的每一個細節之中。
原劇名Les Naufragés du Fol Espoir(Aurores),原意為「瘋狂精神的觸礁(極光)」,可見大師在作品中透露,儘管極地的探險、電影的拍攝、時代的前進、烏托邦的追尋,都遭受到阻礙而未完成,但並不代表人們不可能抵達,那可能出現的美麗「極光」,《未竟之業》仍需努力前進。台灣觀眾何其有幸,能夠親臨這如此感人的演出現場,一個從事劇場近半個世紀大師之深刻省思,那永不放棄、繼續追尋人類理想世界的巨大熱情。